中兴梦破身死泪满襟
顺治二年(1645年、隆武元年)秋,七十二岁的冯梦龙在战乱频生的颠沛流离中,去了浙江,最终在流寓台州期间,编撰完成了他的最后一部著作《中兴伟略》在引言中他不无悲愤地写道:
中兴伟略者,为南北变故而辑也。我太祖高皇帝逐胡清华,三百年来文治日久,武备废弛,官军眼眼相觑,贪生怕死,是以至虏寇两犯神京,震惊皇陵,莫大之惨,莫大之冤,恨不咀其肉而灰其魄矣。迩闻吴总兵三桂、洪三边承畴矢志恢复,合谋杀虏,辅弼新主登基。此反虏为明之策,莫大之勋,莫大之泽,泄三百年来不剖之冤,此人人共快,万姓欢呼着也。闽中南安伯郑芝龙,仝诸故老元勋朱公继祚、黄公道周等恭迓唐王监国,固守闽广一隅,诏谕彰明,招贤纳士,待天下之清,协扶幼主中兴大务,恢复大明不朽之基业,在兹举也。
完全可以想象出流寓中的七十二岁大明老臣,在秋风细雨中穿越在浙江的山水之间,寄寓在友人或者寺庙之中,目睹了甲申年到乙酉年的种种沧桑事变对他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收集了江南官场和民间种种公文邸报以及那些慷慨激昂的讨贼文件,在激昂的文字和响亮的口号以及那些似是而非的中兴伟略的谏言建议中,堆积起了自己的雄心和壮志。这些纸上谈兵的豪言壮语灌注了更多的错误信息,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南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小朝廷始终没有实施一歩的北伐,使得中兴的想象始终停留在那种对仗工整,辞藻华丽的文辞和响亮的口号中。
透过这些文辞和口号,可以看到小朝廷承继着大朝廷一脉相承的党争内斗和文武之间的争权夺利。最终四分五裂,坐失政治、经济、军事上的优势,在清军铁骑的扫荡下,一个个小王朝灰飞烟灭,冯梦龙的理想壮志化为烟云。他在秋雨敲窗的僧舍中完成的这部著作,成为绝响,甚至中华大地都未能流传,却在过去了若干世纪后的日本被发现。
穿过这些悲愤文字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看见这位饱学之士,对于太祖驱逐鞑虏皇皇业绩的追溯,以至太祖定都南京后对于武臣集团虐杀和文士集团的严厉掌控而自废武功导致了“文治日久,武备废弛,官军眼眼相觑,贪生怕死”的现实,明军的缺乏战斗力是明代政治军事体制导致的结果。而此时的冯梦龙和南明的文武大臣和士子一样对于天下军政大事的盲目,在吴三桂和洪承畴早已经媚顔事敌并亲率大军对于帝国残余进行征讨的情况下,依然视为帝国中兴可以依靠力量加以赞美。而这些文章的主要声讨对象是针对农民起义军的。
他所列举的帝国五位老臣至少有其中三位都投降大清帝国成为新朝的大臣到底中兴了那边,事实已经做出了注解。而帝国一代儒学宗师素有东林党之称的朱继祚和黄道周却始终效忠于帝国,最终在组织义军抗清中完成了自己忠烈人格的塑造。
冯梦龙作为始终周游在儒家学说圈子里的老学士,他的思想脱离不了忠君报国的窠臼,他最终要选择的只能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道路。因此,他很可能是受到老朋友黄道周的感召在鲁监国流亡海上时,带着他的《中兴伟略》去了福建。是先去了福州刊行出版了《中兴伟略》,还是由浙江台州进入福建闽东的古田,走进闽东他所熟悉的山区进行反清复明的组织工作,还是沿海路进入福州,目前已经没有史料可供考证。总之,在当地《建宁府志》记载,建宁地区曾经对于入侵清军进行了殊死的抗争,而引发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冯梦龙到底死于何时何地,冯学界历来有争议,传统认为是死在故乡苏州。而近年来异军凸起的福建冯学研究者们,对于冯梦龙晚年在福建的行踪进行了大量的考证研究,综合大量地方志记载以及民间传说和新发掘出的史料,确证冯梦龙死在福建的抗清一线,这和祁彪佳日记记载,冯梦龙先是在顺治一年(1644年)八月鲁王启行台州追随鲁王台驾,子犹此行,或与此有关。
根据沈自晋记载,顺治二年(1645年)初,冯梦龙经浙江去福建。顺治三年七十三岁的冯梦龙辞世,老友沈自晋从冯儿子冯焴手中收到冯梦龙《墨憨词谱》未成稿,并在他的《重订南词新谱·凡例续记》中收录他按照冯梦龙绝命诗《辞世》原韵附和的两首七律中有句“生趋一束烽烟阻,肠断苍茫山水间”,显然因为兵燹战火的阻隔,他已经难以跋山涉水返回家乡了,这种地理状态描绘当指闽东的山区,而绝非七里山塘、碧水环绕、舟楫往来、商铺林立、绿树簇拥、人声鼎沸、风光旖旎、繁华富庶的江南水乡苏州市。至于福建学者王凌和黄立云更是经过对于各种地方史料的梳理和实地考察,提出了明确结论,七十三岁冯梦龙死在福建闽东的抗清一线,至于是病死还是被清军所杀,目前还没有定论。
顺治二年闰六月,明唐王朱聿键在当地军阀郑芝龙和明末儒臣黄道周等人的拥戴下在福州称帝,国号隆武。冯梦龙在台州府治所在地临海县天宁寺闻之南明新朝廷的建立,立即动身前往福州,并在福州勘行了《中兴伟略》一书。显然,这时由福建军阀郑芝龙家族掌控东南沿海的一隅,在福州麇集了太多的反清复明的势力,一批以黄道周为首的前明大臣纷纷赶往福州,他们的慷慨陈词加上隆武帝本人雄心壮志形成了浓烈王朝中兴氛围。尽管这些喧嚣仅仅是纸上谈兵似的大话、空话、套话重复了弘光朝初建时期的套路,但是毕竟给残明山水和人心带来了希望。
冯梦龙正是怀揣自己的梦想,带着美好的愿望赶赴福州的。可以想见《中兴伟略》一书的公开面世,一定是得到隆武小朝廷在出版经费上的支持。至于在福州他和黄道周有没有接触交往,因为没有史料的佐证,我们无法断言。但是显然这位当时隆武朝的首席大学士被朱聿键倚为股肱儒学大师对冯梦龙再次跋山涉水趋赴福建是有感召力的。
《中兴伟略》不分卷,扉页题“南窗梓行”,标明为“合南北邸本”也就是本书是在南方出版刊行,所收录的文章均为综合南朝和北朝的邸报即官方文本而成,所谓南朝就是弘光朝和部分隆武朝的文件,所谓北朝乃指崇祯朝的邸报。早在1931年,冯学泰斗容肇祖就著文提出,《中兴伟略》是冯梦龙于“闰六月初二日”至“闰六月二十七日”在福州编印出版的,说“恭迓唐王监国”而不称皇帝,“是在登极以前可知”。《中兴伟略》一书出版发行后,以极快的速度向四方传播,日本正保三年(1646年、顺治三年、隆武二年),即有《中兴伟略》的翻刻本,可见其传播之广,传播速度之快。
《中兴伟略》目次为《弘光皇帝登极诏》等十八篇,实有十一篇。有目有文的十一篇是《弘光皇帝登极诏》《崇祯皇帝血诏》《揭大义以明臣节疏》《北京变故殉难实录节要》《难民确报》《欲建南都中兴奇策》《定中原奇策》《制虏奇策》《吴三桂和番兵谋杀李贼要录》《监国唐王令谕》《鞑鞑考》,有目无文的七篇是《南变榷报(附杀虏快报)》《龙飞记略》《史相公死节报》《唐王诏书》《郑南安同诸老臣迓唐王监国记略》《虏使递战书报》《治乱相因说》。
冯梦龙编撰《中兴伟略》一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宣传抗清复明。他在《中兴伟略·制虏奇策》中写道:“无善将将者,则将不知兵;无善将兵者,则兵不能战。”在清军挥师南下,气吞万里如虎大兵压境之际,冯梦龙希望有岳飞那样的名将,既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又能够冲锋陷阵斩将夺关之人来统帅明军,将入侵清军驱逐于关外。然而,当时统治福建的所谓明军将领尽皆出自郑芝龙家族,只知拥兵自肥,保存实力,首鼠两端,待价而沽。
真正希望整顿军备收复失地却是以黄道周为首儒家臣子及其追随者类似于冯梦龙这样底层知识分子。没有强大武装力量和经济实力作为坚强后盾,其他的一切中兴伟略都是名不副实的纸上谈兵,终究化为一场春梦。
冯梦龙由浙江进入福建这条路是如何走的,陆路、水路还是海路我们至今不得而知,也许是水陆并进,舟车交替使用行走在抗清复明的理想梦境之中,因为从临海显然从海路到福州较为便利,再从福州借助舟船或者驱驴前去古田而入寿宁。
七十二岁的冯梦龙带着他的长子冯焴,怀揣国仇家恨,在秋风细雨中由蹇驴拉着篷车踟躇而行,也许他带着少许书籍和笔墨,昼夜兼程地奔波在台州去福州的路上,一路上忧思悬挂在如痴如幻的旗帜上放飞着自己诗意之幻想,写下一篇篇饱蘸忧国泪水却又不失慷慨悲壮的诗篇,可惜全部流失在历史起伏不平蜿蜒曲折的弯道中,后人不复可见了。
然而,隆武年的这次不凡旅程,显然已经不是崇祯七年的那次仕宦之旅多少带有困顿科场苦熬经年,一朝受到朝廷召唤,怀抱初踏仕途的愉悦和轻松,揣着委任状,一路游山逛水,写作吟咏,途中有仆役照料,沿途驿站安排交替接送,到了寿宁界内还可由县政府摊派里役用轿舆抬进寿宁县城,接受当地乡绅的隆重礼迎。
而此番纯属私人性质带有明确政治目的流亡之旅,因为家乡已经沦陷,他只是以退休知县兼前朝耆老的身份,企图继往学,续绝世,游走在孔老夫子当年“克己复礼”的梦中。梦中使命感的驱使,使他知难而上,一往无前,因而再困难的条件和再艰险的环境都不能阻挡其士志于道万死不辞的决心。真理的求索者就是死在路上的,对于冯梦龙而言就是鲁迅先生所言那种死在路上的壮烈之士。既是为挽救旧王朝覆灭的救世者,又是为理想殉难的殉道者。这是符合冯梦龙所受教育的归宿。也就是冯梦龙所批评而又不得不遵循的“愚忠”。
顺治二年的秋天,冯梦龙从浙江台州一路长途跋涉,来到福州十邑之一的古田县,在寺院中与化身为僧的江苏金坛人、明朝故将王祁相识,两人一同前往寿宁平溪开展反清斗争。冯梦龙对古田并不陌生,在寿宁知县任上,他曾多次往来古田,此番从浙江到福州和从福州返回寿宁都必须经过古田。明崇祯七年(1634年)七月,冯梦龙由苏州赴任寿宁知县,就是经古田乘船溯闽江沿建溪到达建宁府治建瓯,而后转陆路到达寿宁。
崇祯十年(1637年)四月,冯梦龙曾与闽中诗坛盟主曹学佺在古田相聚。崇祯十一年,冯梦龙宦寿五载准备返回苏州之前,曾经邀请福建文坛盟主罢官致仕的前明广西副布政使同游寿宁,为鳌阳狮子球岩“一览亭”题联“占山占水些些地,宜月宜风小小亭”,为南阳大莲庵题匾“妙境绝场”。
冯梦龙在任满归梓之时,也是由建瓯乘船顺流而下到古田水口上岸转陆路回老家苏州。曹学佺专程在古田为冯梦龙置酒践行,并赋诗《赠别冯犹龙大令》诗云:
辞君无别径,水次即云崖。胜侣开三雅,清心度六斋。
暂然抛墨绶,旋得傍金钗。河尹风流者,宁妨韵事偕。[1]
曹学佺(1574-1646)字能始,号雁泽,又号石仓居士、西峰居士。明代官员、学者、诗人、藏书家,福建福州府侯官县洪塘乡人。清兵入闽,自缢殉节。曹学佺藏书万卷,著书千卷。毕生好学,对文学、诗词、地理、天文、禅理、音律、诸子百家等都有研究,尤其工于诗词。精通音律,擅长度曲,曾谱写闽剧的主要腔调逗腔,被认为是闽剧始祖之一。名联“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就出自曹学佺之手。万历二十三年(1595)曹学佺以二甲五十名考取进士。会试时,策问“车战”,答曰:“臣南人也,不谙车战,请以舟战论。”因而详陈舟战之法。考官张位奇其才,初定第一,因不能破例,改为第十名,授户部主事。后张位被罢官,其门生故吏不敢前往看望,独有曹学佺带许多干粮赶往码头为之送行。事为执政所闻,遂摘取曹学佺会试卷中言论,斥为“险怪不经”,被调任南京天柱大理寺左寺正的闲职,之后又任南京户部郎中。在任闲职七年间,曹学佺精心研究学问。万历三十七年(1609),曹学佺任四川右参政。当时,四川发生灾荒,曹学佺设厂煮粥,赈济饥民,又将饥荒情况绘图上报,获准发放300万两赈济款,“蜀人诧为三百年未有之殊恩”。蜀王府毁于火灾,蜀王要地方官筹资70万两修复,曹学佺援宗藩条例予以拒绝。四川道路险绝,曹学佺集资修复不少道路、桥梁,受到行旅的好评。万历三十九年(1611),曹学佺升任四川按察使。万历四十一年(1613)考绩,因得罪蜀王为其所谤,被罢职,蜀人遮道相送。是年,曹学佺回籍,在故乡洪塘建石仓园,藏书万卷。时常邀请文友,赋诗会文,谈今论古,并创剧社“儒林班”,闽中文风因之昌盛。
天启二年(1622),曹学佺被起用为广西右参议。桂林宗室素来骄横,常有不法行为,曹学佺执法不阿,遇宗室犯法者,即命主管官吏究治;又亲自反复开导,使宗室肃然奉法。有人倚仗宗室势力,私铸钱币,曹学佺严逮问罪,不稍宽纵,私铸之风遂敛;钱局舞弊营私,两年中赢利仅千余金,经曹学佺订立制度,严加管束,一年获利5000金。广西少数民族众多,官吏、差役敲诈勒索,驻军责供给酒食,骚扰不已,经常激起民变。曹学佺对官吏、差役严加约束,改置营镇于他处,严禁驻军骚扰,局势很快恢复安定。
天启六年(1626)秋,曹学佺迁陕西副布政使,尚未赴任,突生变故。事因其在所著《野史纪略》中直书“梃击案”本末,魏忠贤党羽刘廷之挟嫌劾之,谓“私撰国史,淆乱是非”。曹学佺被囚禁70天后削职为民,《野史纪略》书版被毁。
崇祯(1628—1644)初年,曹学佺又被起用为广西副使,但力辞不就。当时,福建沿海海盗猖獗,曹学佺建议当局在闽江口梅花、双龟一带屯兵并建碉堡、编居民,共同防守;又条陈机宜九事。当局采纳其建议,海寇从此远遁。曹学佺热心故乡公益事业,曾筹资疏浚城内外河道与西湖,并建造洪山、万安、桐口3座桥梁。乡人感其德,在洪山桥头立祠塑像以祀。
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起义军攻入北京,明思宗自缢。曹学佺闻讯,投池自杀,为家人所救。次年,唐王朱聿键在福州即帝位,改元隆武。曹学佺进见,被授为太常寺卿,不久迁礼部侍郎兼侍讲学士。以纂修《崇祯实录》,进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当时诸事草创,朝中大事由曹学佺和大学士黄道周参决。隆武二年(1646),力赞隆武帝亲征收复失地,因年迈不能从行,便捐银万两助饷。同年八月,隆武帝亲征失败。清军于当年进入福建,郑芝龙降清,隆武帝在逃亡汀州的途中被俘,绝食而死。九月十七日,清军攻陷福州,次日,曹学佺香汤沐浴,整顿衣冠,在西峰里家中自缢殉国,死前留下绝命联:“生前单管笔,死后一条绳。”另有说法称他是在鼓山涌泉寺自缢的,时年七十四岁。[2]
曹学佺死后,其家被清兵所抄,家人也遭逮捕,藏书被清军抢光。清乾隆十一年(1746),即曹学佺逝世一百年之后,清政府追谥他为“忠节”。曹学佺毕生好学,对文学、诗词、地理、天文、禅理、音律、诸子百家等都有研究,尤其工于诗词,写景抒情诗是他的特长。他的私人藏书量达到上万卷,储于“汗竹斋”有《汗竹斋藏书目》。
徐火勃记道:“予友邓原若、谢肇淛、曹学佺皆有书嗜,曹氏藏书则丹铅满卷,枕籍沈酣。”在文学方面,他与徐火勃、谢肇浙等人在诗文上颇有建树,并带动了自明朝中期以来沉寂的闽中文坛,被认为是明末福建文苑的复兴者。他与李贽、焦竑等学者都有交往,这两人对他的思想影响很大。同时他也接受了佛教思想。他将佛教的出世解脱和儒家的入世精神统一起来,因而其思想开阔,虽然在官场多年,但功名之心并不太深,内心追求幽静。曹学佺因先后两次罢职,家居“石仓园”中,著书20年,曾谓:佛家有佛藏,道家有道藏,儒家岂可独无。决心修儒藏与之鼎立。于是,采撷四库书,分类编纂,历时10余年,未完稿而明亡。其一生著书多达30多种:辑有《石仓十二代诗选》,《周易可说》七卷,《书传会衷》十卷,《诗经质疑》六卷,《春秋阐义》十二卷,《春秋义略》三卷,《蜀中人物记》六卷,《一统名胜志》一百九十八卷,《蜀汉地理补》二卷,《蜀郡县古今通释》四卷,《蜀中风土记》四卷,《方物记》十二卷,《蜀画记》四卷,《蜀中神仙记》十卷,《蜀中高僧记》十卷,《石仓诗文集》一百卷,《石仓十二代诗选》八百八十八卷,《蜀中诗话》四卷,另外还有《宋诗选》四十九卷,所有作品共计1329卷。他的著作如《石仓诗文集》因为在清初被列为禁书而失传。仍流传在世的有名的作品包括了《一统名胜志》一百九十八卷与《石仓十二代诗选》,另外福建师范大学藏有《曹大理诗文集》十二册(不全),日本东京藏有《曹能始先生石仓全集》一百卷。
综上所述,冯梦龙决意入闽,福州隆武朝除了好朋友黄道周以外,还有他在福建为官时结识的官场友人,一代文宗曹学佺。他们情趣相投,志同道合,诗词酬唱,南曲和闽剧相互交流,因而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堪为知音、知己,相互间必然以气节相互砥砺,在家国沦亡时,最后走上殊途同归的道路。黄道周和曹学佺就是儒家忠义报国的典型,这种人格肯定是相互影响的。
至于冯梦龙在隆武朝是不是为官或者受小朝廷委派前去寿宁组织抗清活动尚无佐证,但是和隆武朝这些前明大臣私人交往的密切,精神交流的交融互动,在福州应该是有交结的。
顺治二年(1645年)秋,冯梦龙辗转来到古田县,暂寓山中僧寺。此时,35岁的明朝大将王祁为了躲避清兵缉查,也在古田落发为僧,以讲经作掩护,联络旧部,招兵买马,伺机反清复明。冯梦龙与王祁有着共同的反清志愿,在寺院相遇后一见如故,遂成忘年之交。在寿宁当过四年知县的冯梦龙告诉王祁,寿宁地处闽浙边界,险隘雄关易守难攻,邑人重义悍勇尚武,于是两人一同潜至寿宁待机举事。
冯梦龙与王祁晓行夜宿,经过泗州桥、纯池村,来到了阔别七年之久的寿宁平溪村。平溪历史悠久,早在距今八千多年的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活动。这里谷地宽广,溪流平缓,人烟稠密,是当时寿宁最大的村庄,村中一水中流,建有“卧龙”“平津”两座木拱廊桥如长龙卧波横跨南北两岸;两桥之间的溪流上还有一条长八十五米、共一百一十六齿地的古老琴桥将两岸村庄连为一体。
这里是寿宁通向建宁府的必经之道,官府在村中建有驿站、公馆、粮仓,“内外官司往来,舆马仆从咸萃”,冯梦龙在寿宁知县的前后五年期间,多次往来寿宁、建瓯之间,常在平溪公馆驻留,对这里的山川人文风俗民情十分熟悉。为避人耳目,冯梦龙与王祁就在离村二里远的元代古刹仙崖寺住下。
据黄立云的文章记载,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啼的兵荒马乱岁月,颠沛流离为抗清奔走的古稀老人冯梦龙常在夜梦乡关中被清兵的血腥暴行所惊醒,伴随着仙崖寺的晨钟暮鼓,洒泪抚读吴嘉纪的《挽姚母》写下了一首《乱离歌》记录了清军扬州屠城的血腥场面,他将亡国之恨,悲愤之情诉诸笔端:
数年以来,朱门娇嫒,穷巷幽姿,尽于兵燹者多矣。玉碎香消,花残月缺,魂销蓟北之烟,埋青无地;泣尽江南之血,化碧何年。凤台一梦,鸾箫何处吹云;燕市皆空,马髻当年堕月。时惟静夜,听远笛以哀秋;坐对清宵,黯孤灯而泣雨。为怜冷翠摧残,牵情异域;更恨怨红零落,堕节终天。聊兴嗟乎翰墨,遂致叹于咏歌。
忆昔荒城破,白刃散如雨。杀人十昼夜,尸积不可数。
黄立云先生引用的这篇冯梦龙《离乱歌》的序文和片段诗句,显然是冯梦龙未及完成的诗稿。这篇诗稿出自于清代苏州遗民钱尚濠辑录的《买愁集》之二《恨书》中。也可能就是苏州当地流传的冯梦龙诗作的残篇,在寿宁的荒山野寺的僧舍中,伴着青灯黄卷,耳畔淫雨敲击着窗棂,雨滴敲打着芭蕉,雨夜中传来阵阵梵钟在风雨中发出凄清的声响,使得冯老先生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家乡姑苏城昔日的繁华和绮丽,尤其是那些大户人家的淑女才情和小家碧玉的清纯倩影,如今尽毁于兵燹战火,香消玉碎了,像是花儿凋零,明月残缺,来自蓟北的硝烟笼罩着江南,使得这些名媛民女失去了埋葬青春的墓地;泪尽江南,一泓碧血化为长虹又是在何年何月呢?凤凰台上忆吹箫的光景已然恍如梦境,男欢女爱的鸾箫又到何处去吹开云壤,见到明月呢?如今燕京城里街衢都冷寂了下来,能够见到的是清军高昂的马髻在招摇过市,铁骑踩踏着明月的光辉。这时山区的夜啊,静悄悄的,听到远方传来的笛声尽是秋天肃杀的悲歌;坐对凄清的夜色,孤灯幽暗,冷雨敲窗,可怜江南春色已被秋风苦雨所摧残,我虽然羁旅在闽东寺院却情牵着江南的山水,恨别了哪些已凋零的春花和遭遇践踏的秋草,清净的节操从高空坠落了,唯有将悲愤寄托于翰墨,长叹一声化为我的诗歌,记录下家国沦亡的耻辱。
过去繁华的城市荒废残破,雪白的霜刃翻飞如雨,杀人屠戮整整十昼夜啊,堆积的尸体不可胜数。
可惜冯梦龙这些发自内心的泣血之作,那些长歌当哭的诗章全部流失于颠沛流离的战乱,唯剩下一些后人采集的残章断简以窥其风貌一斑,以闻其黄钟玉磬之绝响的尾声有多么悲壮!
顺治三年(1646年),朱元璋的第十代孙、明宗室后裔郧西王朱常湖在寿宁平溪仙崖寺剃度为僧。朱常湖是永乐皇帝的九世孙,封郧西王,封地在江西建昌。随着甲申之变和清军的定鼎中原,朱元璋的裔孙们纷纷逃离世居的封地。朱常湖由江西来到寿宁平溪村,在距离仙崖寺约十里的天然石洞——鬼足洞避难。《寿宁县志》《监国纪》等史料均有相似的记载,“时常湖以唐败,亦貌僧脱,尝托钵寿宁之鬼足洞。丁亥,祁亦募洞,见王与同单,密语所欲,鼓三百人起洞。”
鬼足洞地形隐蔽,地势险要,处在寿宁、周宁、政和三县交界的平溪乡木场村的深山里,朱常湖曾剃度为僧,借这洞广收门徒,说禅论道,募集壮士数百人以白布缠头,举旗反清,连续攻克寿宁、政和两县,随后声威大震,队伍壮大,继而攻克建瓯、福州、浦城、崇安诸地,一时威震江南,后随朱常湖与其将王祁在建瓯被杀而告失败。这一堪称是寿宁史上最为轰烈的事件,不仅为鬼足洞增添了一段悲壮的历史,也给后人探寻鬼足洞留下了足够的悬念。
想当年七十三岁的老者冯梦龙在儿子和侄孙的搀扶下柱杖蹒跚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到达“踞一郡最高之处”海拔1096米的木场村。再攀援而上到达1400多米高的峰巅,极目远眺政和、庆元、泰顺、寿宁、周宁、福安六县山川尽收眼底。
木场村西水尾有一座仙宫,宫下有3个瀑布。在第三个瀑布旁有一鬼足洞(当地人也有称为鬼谷洞)。洞口高2米,宽1米,可容2人同时进出,里面洞室宽约10平方米。往里又有一个1米左右的圆形洞口,里面有50多平方米的空间。再往里只容一人进出,由于阴森很少有人走到最里面。清顺治四年(1647年),明世裔郧西王朱常湖与明朝大将王祁以木场鬼足洞为据点,聚壮士反清复明。《浦城县志》载:“南明郧国公王祁攻下郡属各县后,率兵数万乘胜进逼浦城,与清兵在九秋桥和陂头激战。”一时威震江南,清廷震骇。
站在木场村头,四面岗峦环抱,林木丛生,绿树环绕中,巉岩峭壁耸立,一棵百年枯木伟然立于村旁的山巅上,顿生岁月苍桑之感,往下折去,但见崖壁陡峭,山径险峻,村中涧溪在此撕裂而泻形成瀑布,异常壮观。往前几十米的下个崖瀑更为壮美,瀑布旁就是鬼足洞了,遥观飞流直下的瀑布,还要绕行经与周宁交界的禾溪岔前往,行程还得十多里。不知当年年老体衰的冯梦龙是如何穿行在这些林莽覆盖的山涧小路到达鬼足洞与郧西王相见密谋起事的。
也许冯梦龙在担任寿宁知县时就已经探险过鬼足洞。就是当代的旅游探险者也要手持砍刀、照明用具聘请向导才能进洞以窥奥秘,何况是三百多年以前古稀老人。鬼足洞昏暗潮湿,底部乱石累累,深浅莫测,从古道攀登到悬崖下的鬼足洞处,路程虽短却异常艰险,在鬼足洞左侧便是木场村的另一瀑布,仰望该瀑,高耸云端,宛如丝发飘坠,边上悬崖壁立,灌木星点。入洞须沿瀑下山涧手抓箬枝、脚踩藓苔、躬着身体、爬登前行。崖上一落石恰如屏风拦挡在洞门中央,留下左右两个小口,人从左口入洞,右口胜似观察窗,若不是洞外林木丛生,大可将山里风光一览无余,不规则的菱形洞内宛如寝室,三十来平米见方,三米多高,天生一石似床如桌安于洞深处,怪不得当年朱常湖会以此为据点了。入洞以后会发现空气并不对流的洞里,居然会有凉飕飕的冷风伴随着莫名其妙的气体流窜其中,令人冷涩透凉、不寒而栗。[3]
鬼足洞除在木场村里流传着一些鬼怪作祟的故事外,并无太多的传说,不过着实有些许的神秘,其隐易于躲藏,其险易于据守,其位易于观察。诡异的氛围,足以筹划冯梦龙等人心目中的反清复明大业。
冥冥天意与机缘巧合,让冯梦龙、王祁与郧西王朱常湖在福建寿宁的平溪相逢。共同的事业,神圣的使命,将冯梦龙、王祁、朱常湖推上了历史舞台,在山清水秀平溪点燃了八闽大地反清复明的燎原烈焰。从此,明清鼎革之际那一场绝地反击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烽火硝烟,将冯梦龙、王祁、朱常湖和平溪的仙崖寺、鬼足洞一起载入星光灿烂的英雄史册。
冯梦龙对于建宁府所辖的寿宁、政和、建安、建瓯、建阳、松溪、崇安、浦城等县的情况非常熟悉:建宁府的东北与浙江相邻,西北与江西接壤,东南与福宁州交界,西南可通往汀州、广东。这一地区山岭耸峙,河谷与山间盆地交错其间。冯梦龙献策郧西王:首攻寿宁,次取政和,然后夺取建宁府为反清复明基地,最后恢复大明江山。
著名史学家查继佐在纪传体明史《罪惟录》中,对郧西王朱常湖化身为僧在平溪鬼足洞聚众抗清一事记载颇为详细。书中写道:
时郧西王常湖,亦度为僧。丙戌唐事败,王托钵寿宁鬼足洞。王颀长,读书明机事。性好谶,曰:“鬼得足不死也”虽荷笠、衣淄单,意气自别。王或言佛事,神其众。洞内外咸异之,争饭王。明年丁亥春,祁也僧服募洞,见王。王曰:“僧何山?”祁曰:“行脚耳”王见祁髯在,曰:“今髯衲皆非僧,有脚能行乎?”祁也知王非僧,曰:“行脚欲行,杀髯鬼也。”王曰:“鬼有足无妨也!”因指洞名为谶。祁笑曰:“请与鬼以足”。夜共寝处,密言所欲。祁别去,遍以王踪迹,微致所善僧伽。久乃露王于洞之内外人,且曰:“王佛祖再生,为主运”,又自言精天文家及奇门、六壬等数学,测无漏,有法呼天兵至。于是众顶礼惟命,得壮士三百人,成习槊,惟左右。且起,而稍稍为寿宁将官所知,出捕洞。洞故壁起,不可蹑。梯空而上时,洞外人皆入洞。官兵仰洞,无如何。祁乃夜间穴地洞,侧身出,疾走寿宁。寿宁兵壁洞外,城单。开门,走其县官。时府檄政和兵共援寿宁,祁又间释寿宁,破政和,逡巡复还洞。
顺治四年(1647年)春,朱常湖命令王祁率众首攻寿宁县城。杀死清朝首任寿宁知县吴允燉。吴允燉,浙江云和拔贡,顺治三年随清兵征福建,以军功任寿宁知县。其妻瞿氏闻变,投缳而死。一女流落安昌村。郧西王所部大军从将领到士卒全部以白布缠头,故民间称为“白头变乱”。王祁义军一路势如破竹,相继克服政和、建瓯、崇安、邵武、顺昌、建阳、松溪及浙江庆阳诸府县,一时威震江南。让立足未稳的清廷十分震骇。
根据黄立云的推测:首先,这场声势浩大波及闽浙两省十几个州县的战争,其事前应该有将近两年的精心筹划,组织串联、兵员积聚等事前准备工作,其所波及的地区全是冯梦龙所熟悉的建宁府管辖区域。其次,平溪村流传着许多有关冯梦龙、王祁,郧西王朱常湖在仙崖寺、鬼足洞反清复明的传说故事,与冯梦龙相关的就有“龙知县”“草莽臣”“打番兵”“平安灯”“建白亭”等。再次,寿宁地处山区,到处是山,平溪也一样,由于山多,许多山丘都没有名字但是异乎寻常的是平溪村头的一座小山包却有一个大气磅礴的名称——蟠龙山。
这座山的名称来自于一则关于冯梦龙的传说,顺治三年春,冯梦龙因为年事已高,常来奔波风餐露宿积劳成疾卧床不起,不幸病逝仙崖寺,终年七十三岁。时值故国沦亡,异族秉政,血腥高压统治之际,人们无法对反清义士高规格地发丧举哀。敬仰冯老先生的有识之士,为使老人不至身后寂寞,就在平溪村头寻一方风水宝地,好让第二故乡的袅袅炊烟、星星灯火能与其朝夕相伴,这座原本无名的小山包,因为冯梦龙的在此长眠,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蟠龙山。
起义遭到了清统治者的残酷镇压,顺治五年(1648年)三月二十九日,清军团团包围建瓯城。四月初四日清军红衣大炮炮轰城墙,炸毁城门,明郧西王朱常湖、国师王祁死于乱军之中。清军入城大举屠戮,“男女老幼身碎锋镝之间,骨穿矢镞之内”,当时建瓯城数十万人,幸存者不过两三百人,史称“建州戊子之役”。顺治五年十月,江西丰城举人饶崇义率五百清兵驰攻寿宁,击败守城义军,夺回寿宁县城,接任寿宁知县。清军复辟之后,强令邑人剃发易服,四处缉捕抗清人士。为使冯梦龙之墓免遭清兵挖掘凌辱,平溪群众偷偷将冯梦龙墓前碑记除去,并将数十位抗清志士悄悄安葬在其上下左右,以混淆真伪。当年这一保护冯梦龙之墓的无奈之举,后来竟在平溪相沿成俗——人们仰慕冯梦龙等抗清志士的耿耿丹心、浩浩正气、铮铮铁骨,纷纷将蟠龙山视为掩埋亡者的首选之地,使一方圣地神山变成了青冢遍地的乱坟岗。
由于年代久远岁月流逝,特别是顺治四至五年的那场惨烈战火,以及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长达一百年的文字狱,将冯梦龙在平溪的抗清史籍毁灭殆尽,但是有关冯梦龙古稀之年返回寿宁抗清的传说一直在平溪一带流传,这些应该不是空穴来风,民众的口碑说明了他们对一代文豪、一代廉吏的怀念,他的英魂永远活在青山绿水之间。[4]
福建的冯学研究者们以扎实的史学功底和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从民间传说到史料的挖掘整理,以令人信服的证据,充分论证了冯梦龙最终的人生归宿之地就在福建八闽大地,尤其是以王凌先生为代表一批学者在2016年提供扎实的论文论证了这件事。如果说黄立云先生的考证局限于民间的传说,缺乏相应的史料加以佐证,而王凌等学者的研究则力求突破民间传说的文本走向更加科学的论证,从学术上加以说明冯梦龙归宿之地。
根据王凌(研究员,福建省冯梦龙研究委员会主任,福建江夏学院冯梦龙文化研究所顾问)、程慧琴(女,福建江夏学院副教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学、文化)最近推出的冯学研究文章《冯梦龙及其家族入闽详考——兼谈冯梦龙魂断八闽》考证:
1983年从日本取回的孤本《寿宁待志》胶卷由福建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明代俗文学大师冯梦龙于60岁高龄入闽任寿宁县令四年的活动,方为世人所广泛了解。经多年实地考据及综合分析现存的历史史料和当代学者的研究成果,我们发现,冯梦龙及其家族与福建的渊源颇为深厚。从1589年到1679年的90年间,冯氏家族、亲戚曾多人多次入闽;并确有证据表明,1645年冯梦龙重返福建进行“反清复明”活动,1646年辞世,其辞世地点只能在福建。这对研究冯梦龙,解开冯梦龙的生平之谜具有重要价值。
综合黄立云根据民间传说冯梦龙病逝仙崖寺的推断,以及王凌和程慧琴副教授的论证冯梦龙在福建辞世详细考证,让我们来还原一代大师在抗清复明“中兴”美梦破灭后,仓惶离世的凄凉场景,穿越历史凝重的烟云,我们仿佛看到冯梦龙老人白发飘然的背影,在我们面前渐渐清晰。
闽东寿宁的苍茫群山中,早春的季节还带着冬天的寒冷,寺庙周围的树丛刚刚爆出的春芽尚未返绿,光秃秃的枝桠伸向高远寒冷的天空,仿佛在向苍天索取着什么,诉说着什么。傍晚时分,烟云苍茫,山风呼啸,敲打着兀立于荒山的孤岭寺庙。形销骨立须发皆白的冯梦龙已经七十三岁高龄了,他已经日渐感到体力的不支,预感到死神即将光临。两年前,当他怀揣着他的最后一部书稿也即他的《中兴伟略》由台州通过海上或者是水陆并进赶到他理想中的中兴之都——福州时,终于在首席大学士黄道周和福建文宗、隆武朝的礼部尚书曹学佺鼎力相助下出版了他的《中兴伟略》,然而《伟略》如同黄钟大吕那般敲响,但是“中兴”的曙光始终停留在纸面或者是脑海中的畅想,理想之树常青,而现实的演变却是由灰暗转向了完全的黑暗。
存世仅一年多一点的隆武朝廷在内部分崩离析和清王朝的铁骑践踏下已经完全支离破碎,不可能再拼凑成一个完整版图了。恩师与挚友帝国残存的一点正义之士黄道周出走在力量悬殊的抗争中走向末路,慷慨尽节古金陵。此刻,郧西王朱常湖和他的军师王祁正在不远处的鬼足洞密谋起事。
冯梦龙已经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年冬季他的哮喘病不断发作,在喘咳中甚至还出现丝丝血痕,最近甚至常常咳出鲜血来,白天头昏目眩,昏昏欲睡,夜晚却听着满山风声眼望窗户外的漫空寒星整夜无眠,往事伴随着山坳间乱窜的烟云仿佛就在眼前。
他想到自己小桥流水的故乡,山塘街迷你闪烁的红灯和旖旎的穿塘河水,杨柳轻拂水面,波光粼粼中隐现出他的身影,就在这富裕的江南水乡中走过了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他生于斯长于斯,水城所孕育出他的青楼梦和当年韵社才子的报国梦,然而这一切的梦像都化为了一场春梦,却成就了他的文学梦。他终于未能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政治家,却成了一个名垂千古的文学家,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自己的满腔热血喷涂在政治的墙壁上,原想用热血写一首报国的诗词,然而这面已经被血污浸染弄得面目全非的惶惶高墙即将倒塌而成为一片废墟,墙面已经完全没有一块可供书写的洁净之地了,这里将成为埋葬他的墓冢,他最终将客死异乡,只能书写他悲壮挽词——绝命词,还有一篇他费尽心血对于南曲考证的词谱汇编尚未完稿,他必须对他多年的好友沈自晋有所交待,了结一桩心事。
身体略有好转时,他强撑起病体,在仙崖寺他所居住西厢房里披衣坐定在书案前,望着满目的稿纸和书籍,他在书案前摸索着纸笔,和泪舔墨写下了最后的绝笔。那是一叠八分格的十竹斋石印稿纸,洁白的纸面青青数杆翠竹,使他情不自禁回想起自己在苏州苍龙巷墨憨斋前的那丛翠竹,他常常在竹篁前的甬道上漫步构思、吟哦词曲,推敲戏曲传奇。他到福建随身携带着尚未编完的《墨憨斋词谱》,他修书一封给他的老朋友远在吴江的戏曲家沈自晋嘱咐老友继续自己的未尽的编撰工作,将这篇词谱编撰完成。当他写完这封堪称绝笔的书信时,依然意犹未尽,又写下了两首七律绝命诗,可惜的是这些实物我们已经难以见到,只能从他的老朋友的文章中见到沈自晋按照原韵附和的挽诗。隐约可以推知冯老先生是“生趋一束烽烟阻,肠断苍茫山水间”,他是奔着八闽的烽烟而去,却死在这闽东苍茫的山水之间。
写完这些文字,他似乎已经耗尽了精力,喘咳不已,吐下一口带有鲜血的痰水,那是他的心在流血,他靠在椅背上仰首喘息。他大哥冯梦桂的孙子冯六皆,听闻咳嗽喘息声不停地问为他拍打着前胸,他的大儿子冯焴端来一碗汤药服侍他慢慢饮下,随后两人将老人搀扶上了床榻,让他依靠着棉被斜躺下来。冯梦龙当着冯焴面让他将信和未完成的《墨憨斋词谱》交给沈自晋。这已是交代后事的意思了。
是夜,他已经是汤药不进,进入了弥留状态,只是张口不停地喘息,他浑身的器官进入了衰竭状态,天将破晓时,一代大儒、著名文学家冯梦龙在雄鸡的啼鸣中中抱病身亡,他带着壮志未酬的永久遗憾,仰望苍天,睁着未能瞑目的双眼与世长辞。
是年六月,清兵破绍兴,鲁王败走舟山。八月清兵破福州,唐王败走被俘杀,隆武政权覆灭。福建的一代学宗、隆武朝礼部尚书曹学佺在帝国覆灭的烈焰中在西峰山的家中上吊自尽,洒尽了最后一腔碧血,他的三万多册藏书被清军哄抢一空;九月老海贼郑芝龙叛明降清卖主求荣,却被清廷设计强势擒归了北京,当了一名富贵囚徒;其子郑成功起兵抗清。他们曾经共同的主子唐王朱聿键后来的隆武皇帝也已经杀身成仁歃血在福州街头去了天国。十月桂王朱由榔监国于肇庆,未几称帝,以明年为永历元年。十一月唐王朱聿镌即位于广州,建元隆武,随即败亡。十二月清兵入四川,张献忠战败,死于西充凤凰山。
顺治四年秋天(1647年、南明永历元年)冯焴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老家苏州,将父亲冯梦龙未完成的遗稿、遗嘱、遗诗交到沈自晋手中。
沈自晋在《重订南词全谱·凡例续记》中记载:
重订南谱之役,昉于乙酉仲春……丙戌夏始得乔寓山居……渐而编次,乃得轶焉。(明年)春来病躯,未遑展卷,拟于长夏,将细定之。适顾甥来屏寄语曾入郡访子犹先生令嗣赞明(焴)出其先人易箦时手书致嘱,将其所辑《墨憨斋词谱》未完之稿及他词若干,畀我卒业。六月初,始携书并其遗笔相示。翰墨淋漓,手泽可挹。展玩怆然,不胜人琴之感。虽遗篇失次而典型俱存,其所发明者多矣……于是即予所裒辑,应合于墨憨。凡论未备者,皆从其说。且捐所见而裁注之,必另注冯稿云何,非与所见及也。[5]
也就是说沈自晋编著的这本《重订南词全谱》是在开始于乙酉年(1645年),在丙戌年(1646年)他避战乱侨居于浙江寓山时逐渐编订完成全篇。第二年春天他一直生病,一直也就顾不上细细校订,准备在夏天将其改定。这时他接到留在苏州家乡的外甥来信说,曾经光顾过苏州梦龙先生的家拜访了冯老先生的长子冯焴(字赞明),冯焴出示了他以故父亲梦龙先生手书的遗嘱和遗诗,并将其父所辑写的《墨憨斋词谱》未及完成的遗稿以及词曲若干,要求沈先生完成。六月初,他才见到外甥所带来书稿和遗书。披览书稿,冯先生小楷清秀,笔墨淋漓,展笺犹闻墨香,把玩书稿,使沈自晋不胜唏嘘颇有琴声留韵悠长,而抚琴之人却已永远离去的感慨。虽然遗稿目录尚未编订次序,但是其中精华具已留存,其独到的见解甚多,于是将自己所编订的《全谱》融汇进梦龙先生的真知灼见,将两稿综合编定,凡自己书中未及论到之处,皆以梦龙先生的论说为准。而对于引用先生论述之处都注明来自于梦龙先生的高论,并非出自沈某人的原创。沈自晋还特别说明了,他还按照冯梦龙《辞世》诗原韵两首七律和了两首已表对死于战乱老朋友的沉痛悼念。(前已全篇进行过解读,此处从略)。
而冯梦龙的遗稿到底有哪些特色呢,作为老朋友和戏曲研究专家及著名诗人的沈自晋不仅将冯先生研究的精华引进自己的著作,且非常尊重原作者的著作权,出处一一注明,文章不掠他人之美,可见古人高风亮节。在自己的专著《凡例续记》中对冯著特点进行了专门评价介绍:
阅来稿(冯梦龙稿),自荆、刘、拜、杀,迄元剧古曲若干,无不旁引而曲证。及所收新传奇,止其手笔《万事足》,并袁作《珍珠衫》、李玉作《永团圆》几曲而已。余无论诸家种种新裁,及玉茗(汤显祖)、博山(范文若)传奇、方诸乐府,竟一词未置。岂独沉酣于右,而未遑寄兴于今耶,抑何轻置名流也。子犹常语予曰:“人云香令(范文若)词佳,我不耐看,传奇曲只明白条畅,说却事情出便够,何必雕镂如是。”盖瓣香词隐者也。又评云:“大抵冯则详于古而忽于今,予则备于今而略于古”……两人意不相若,实相济已有成也。
沈自晋这段话写得相当诚恳坦率,两人既是好朋友,又同是传奇曲词作家,因此对于冯梦龙书稿的优点多有肯定,对于其欠缺也不回避。他仔细阅读了冯先生的来稿认为:冯梦龙从元末明初最著名的南戏作品《荆钗记》《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开始,到元代戏剧古曲若干,无不旁征博引介绍十分详细。及至本朝当代的一些南戏新的传奇作品却停止于本人所创作的《万事足》及袁于令所作的《珍珠衫》和李玉所作的《永团圆》几曲。显然这些南戏传奇不是改编于老先生的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6]就是老先生弟子所作,李玉在南曲创作上曾经受到老先生的指点,故他们受到老先生的特别偏爱,显然作者有些敝帚自珍的狭隘心理。而当代所谓一些大家的作品却没有收录,如汤显祖的玉茗堂传奇及范文若(原名景文,字更生,号香令,又号吴侬,曾任南京兵部主事)的传奇十六种均不见踪影,以及当地的一些乐府曲调均未有一词提及。可见其独自沉湎于过去的一些南曲传奇,而对当下的作品不感兴趣,显而易见他对当下的一些名流比较轻视。冯梦龙常常对沈自晋说:“人家都说范文若的词曲好,我觉得他写的戏不耐看,传奇也只是词曲明白通顺晓畅,故事来龙去脉完整就可以了,不必过于雕琢。”所以他只能将香令词曲省略了。而对于汤显祖传奇却认为很多词曲不合平仄,故而他曾经将《牡丹亭》擅自改过,在调整了曲调平仄后,故事的思想性艺术性均不如汤显祖的原戏。对于汤剧的改动显见了冯梦龙在南曲创作上的片面性。
故而沈自晋总结道,大抵冯先生侧重于古人的传奇而忽视今人的创作,而他自己则偏重于当代而对于古人的作品介绍得比较简略。两人的侧重点各有不同,优势互补取长补短才成就了如今这部《重订南词全谱》问世。
由此可见,在冯梦龙奔走浙江、福建两地宣传反清复明,在创作《中兴伟略》和大量的诗词作品的同时,还在从事着南曲戏剧历史的研究。可惜他的《七乐斋斋诗稿》和《憨墨斋词谱》均毁于战火,而不复所见,我们只能在沈自晋的介绍中,可以窥见一鳞半爪,而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不能不说是某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