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家与图书编辑出版
明末大的藏书家往往又是有影响力的大出版家。祁承爜、祁彪佳的藏书往往伴随着他们的编辑出版图书的爱好,紧密联系在一起。
祁家父子和冯梦龙共同被名列在明代出版史中成为中国古代以来晚明出版业的开创者,附丽于近代文明的曙光而大放异彩。在本省著名出版前辈廖咏禾所箸的《明代出版史稿·明代出版人物小传》中,祁氏父子和冯梦龙均列入其中。
祁彪佳终其一生和冯梦龙有着密切交往,两人不断有各自勘刻的图书相互进行交换。由于两人政治理想、文化追求的一致性,使他们共同走进历史成为著名的出版家且均被打造成了明王朝最后的忠臣。冯梦龙还因为激烈的组织武装抗清活动,其苏州老宅房屋被清军焚毁,其诗文和著作遭到清王朝的禁毁,只是由于明末对外图书贸易的发达,他的许多图书后来在民国时期或者解放后在日本陆续被发现,被遗弃在历史烟尘中的明珠才被挖掘了出来,重放了异彩。被引进到国内出版,再现于世上。
在明代著名的藏书家黄虞稷(1629年—1691年)所编制的家藏图书目录《千顷堂书目》中就记载有冯梦龙的著作如下:
卷二春秋类:冯梦龙《春秋衡库》三十卷前后附录二卷。第七地理类:冯梦龙《寿宁待志》二卷。卷十二小说家类:冯梦龙《智囊》二十卷,又《古今谭概》三十四卷。卷二十八别类:冯梦龙《七乐斋稿》,字犹龙,长洲人,贡生,寿宁知县。
黄虞稷,字俞邰,又字楮园,南京人,祖籍福建晋江,其父黄居中,万历乙酉年(1585年)举人,官上海教谕,迁南京国子监监丞,转黄平知州,喜欢藏书,藏书号称8万卷。黄虞稷幼承家学,16岁考中秀才,以后科举不利,便埋头读书。入清以后,经大学士徐元文推荐,入明史馆任职,负责艺文志和部分列传的编写工作。他利用家中的藏书,和在明史编撰工作中接触的许多典籍,对明代的图书有详细的了解,撰写了《千顷堂书目》一书32卷,收书12000余种,除书名和作者姓名外,有些书还附有辩证、考证、编撰经过、简要介绍等资料。这部书目的最大特点是只收录明代的著作,明代以前的著作则用“补”的形式,放在书后。他所编定的《明史·艺文志》就是在《千顷堂书目》的基础上编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
焦竑《国史经籍志》既诞妄不足为凭,傅维鳞《明书·经籍志》、尤侗《明史艺文志稿》尤冗杂无绪,考明一代著作者终以书为可据,所以钦定《明史·艺文志》颇采录之。
南京大学中文系国学教授汪辟疆先生在《目录学研究》[13]中指出:
明代目录虽多,其典则可法者,私撰则有黄俞邰之《千顷堂》。
《千顷堂书目》三十二卷是黄虞稷在其父黄居中的《千倾斋藏书目》六卷的基础上编撰而成。成书于冯梦龙死后(1646年)不久。
在他家的藏书书目中多有冯梦龙的著作,包括后世已经难以见到的《七乐斋稿》也就是冯梦龙的诗稿。
为什么这样一位著作等身的文学大家竟然在整个《明史·艺文志》中回避了他的大部分著作,尤其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白话小说。仅仅收存了一篇阐述经学的目录也即是为了参加科考的士子所编写的《春秋衡库》,类似儒家春秋大典的教科书,而那些透彻着作者、编辑者灵性和创造性的“三言”《列国志》《三遂平妖传》等白话小说荡然不见踪影。就是在天启年间为了反抗魏忠贤阉党集团为了启发民智应对黑暗统治所编写的《智囊》也无存,这不能不说是因为清代统治者对这位民间文学大家有所避讳了,更为可惜的是代表冯梦龙诗歌创作的真情化、平民化、通俗化的《七乐斋稿》在《明史·艺文志》中汗牛充栋的诸多士大夫毫无创建的平庸诗稿目录中我们已经难以寻觅,就遑论最终被清兵焚毁的冯氏晚年的诗稿《墨憨斋诗稿》,这不能不说是对其文学思想和生平事迹研究的一大缺憾。
《智囊》是带有鲜明政治色彩的,冯梦龙间有大量的评语,这些评语在由乾隆审定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评价到:“间系于评语,佻薄殊甚”,可见主流并不看好这部古今智慧集大成的图书,对其启发民智的评语尤其充斥着诋毁。
冯梦龙在《智囊叙》总说中曰:
人有智,犹地有水;地无水为焦土;人无智为行尸。智用于人,犹水行于地,地势坳则水满之,人事坳则智满之,周揽古今成败得失之林,蔑不由此。[14]
冯梦龙编撰这本书的年代正是明末天启六年(1625年)是政治最黑暗的岁月,魏忠贤掌控东厂、西厂和锦衣卫滥行诏狱,手握生杀大权,禁止私人讲学解散书院,排斥异己,对东林党人进行残酷迫害,天下人人自危,在这个历史时期,《智囊》一书刊行后,市场行情走俏,从政界、商界,乃至市民百姓都喜欢看,为防范被骗被坑提供了自我保护的手段。全书共收从先秦至明代的历史智慧故事1238则,依内容分为十部二十八卷。《上智》《明智》《察智》,收入历朝历代政治故事,《胆智》《术智》《急智》编选的是各种应对政治事件的手段和智慧,《语智》则是各种能言善辩的语言艺术智慧,《兵智》则是集各种出奇制胜的军事谋略。值得一提的该书还收入《闺智》,记述了许多有才智、有勇谋、有远见卓识的妇女形象,明末妇女已经有了个性解放的追求。比如《沈小霞妾》中的闻氏就是《沈小霞相会出师表》故事闻氏的原型。《杂智》则收各种狡黠小伎俩以至种种骗术。冯梦龙在《杂智》篇中指出:
正智无取于狡,而正智反为狡者困;大智无取于巧,而大智或为小者欺。破其狡,则正者胜也;识其小,则大者又胜也。况狡而归之于正,未始非正,未始不大呼?[15]
这是明末政治现实的写照,也是冯梦龙意图借助这些政治、军事、外交方面的大谋略大智慧,包括贩夫走卒、漂妇农夫、僧道画工等小人物日常的机智,企图匡正时弊的写作编撰初衷。然而明末的现实如同冯梦龙在《甲申纪事·叙》所描绘王朝覆灭前的形势那样:
方今时势,日如御漏舟行江湖,风波正急,舵师揖手,兢兢业业,携手共济,犹冀免溺。稍懈玩必无幸矣,况可袖手而间诟谇乎!庙堂隐忧,无大于此。[16]
针对南明小朝廷而言,大朝廷的病灶如同溃疡那样在小朝廷有过之而无不及地蔓延着,帝国整体覆亡的命运也就指日可待了。后来陈子龙重复了同样意思的话之后,南明王朝果然漏舟倾覆于汪洋,陷于灭顶了。
由清王朝康雍乾三代帝王宠臣张廷玉主持修订的《明史》和《四库全书》当然要努力回避冯梦龙这些启发民智,反映民众真实性情和社会状态的敏感书籍的收入,这是清代文化专制禁锢人性屠戮人心的需要,他们需要的是按照经程朱理学改造后的儒家学说,继续以“三纲五常”教化、奴化民众,使得老百姓安心成为可供驱使的羔羊似顺民,却不能培养出孙悟空似的造反者,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然而,恰恰是那些在承平时期逆来顺受貌似羔羊的愚民,在秩序失衡时期就可能铤而走险成为打家劫舍杀人如麻的暴徒,这在明末农民大起义中李自成、张献忠部队的杀戮成性中已经初见端倪,在法国大革命中乌合之众在革命狂热煽情的鼓动下也是杀人如麻,整个社会失去理性,国家和民族只能在冤冤相报的罪恶轮回中被撕裂。
冯梦龙作品的在清代全面被禁毁,我们只能理解为冯梦龙在寿宁山区组织义军抗清复明举动触怒了清代统治者,黄虞稷只能在编撰明史中回避了这个敏感的人物。然而,他的名声似乎已经走红,变成了一支出墙的红杏,墙内开花墙外香了,他的许多作品在日本国已经占有了相当的市场。
冯梦龙出版勘行的图书在祁彪佳家族的藏书中我们也可寻觅到蛛丝马迹。祁家三代从老爷子祁承爜的“澹生堂”到老爷祁彪佳“八求楼”直至二少爷祁理孙(字奕庆)的“奕庆藏书楼”,可以说爱书藏书著书都是一脉相传情有独钟的。祁理孙还将自己的藏书编著有《奕庆堂藏书楼书目》,在子目之九稗乘家一说著录记载有“吴县冯梦龙辑”。
祁彪佳对戏曲、小说有浓厚的兴趣,其深受好友冯梦龙的影响,在他的好友交遊圈中,与梦龙的交往甚为密切。崇祯三年(1630年)29岁的祁彪佳,曾经写信索要冯梦龙新勘刻的散曲集《太霞新奏》,并把自己家刻书籍赠送冯梦龙,他在信中饱含深情地对这位大自己三十岁的文坛前辈耆宿说:
“恨平生不得一奉冯先生颜色,乃至咫尺清光而暌违如故也……《太霞新奏》敢乞一部。外家刻與坊刻数种,奉供清览。”[17]
冯梦龙曾以所刻数种寄彪佳,彪佳回信深表感谢:
惊承云翰,且拜琼瑶……尊刻拜教实多。[18]
检索祁彪佳尺牍他与冯梦龙除在两任苏松巡按和南明时期任苏松巡抚之间工作交往密切以外,就是书信往来也很频繁,大多与图书编辑出版有关。崇祯七年(1641年)61岁的冯梦龙在祁彪佳等人举荐下以拔贡出任福建寿宁知县,专程去苏州的巡按府向祁彪佳辞行,并在旅途的船中完成了《智囊补》的修撰,而成《智囊全集》。
据王思任《祁忠敏公年谱》和《祁忠敏公日记·归南快录,》祁彪佳于崇祯八年六月从苏松巡按任上告病返乡,其实是在江南巡按任上严格执法惩处周延入家人得罪首辅,受到周政治上的打击报复,一气之下以生病为由,返回老家造园子去了,肯定是朝中之事使得他心情不爽,所以真的忧郁成疾,害起病来。日记中说“医者以予心脉耗竭已极,宜避客省事。”然而,在收到冯梦龙恵寄刻本后,心情还是非常愉快的,回信作答:
昔先子幸叨一日之雅……而不肖获以共事之缘,得瞻风采,且聆榘诲,三生之多幸也。因以乔迁之早,未遂推彀素心,然台下有为有守,仁生仁闻,千村棠芾,万姓口碑,在不肖之借光实侈矣。自惭菲劣,待罪名邦,蒙诸君子过嘉许可,实无以仰报地方。因病乞身入里,而抱恙转甚,即今困顿床褥,以越四旬。忽以罗雀之门,惊承云翰,且拜琼瑶。在台下独厚愈甚,不肖愧怍转兹也。至于鸿猷卓品,当道自加赏识,然不肖顺风之呼,岂敢后乎。……尊刻拜教实多,不肖吴中罪状及先子生平附呈郢政,不尽注切。
祁彪佳首先回顾了两人短暂共事时建立的友谊,那时候彪佳是江南巡按,梦龙只是他手下的一名丹徒训导,在年龄和地位上悬殊很大,但是小祁自幸能够瞻仰到老冯的过人风采,经常聆听到老冯的教诲,使他三生都感到十分幸运的事情。虽然由于自己离开得早,两人未能够敞开心扉倾心交谈,但是老兄有作为有操守的品格,以及对老百姓的仁爱之心,在当地推行的惠民政绩,已经在民间留下很好的口碑,自己也沾光不少。自己惭愧水平有限,在苏州这个有名的地方犯下了错误,反而蒙受诸多君子的夸奖。(这当然是小祁的自谦之词,其实也不过是得罪了当朝权贵首辅周延儒,损害了他在家乡的利益。在京察考核中被栽赃陷害,不得已离开了岗位。)他深深感到对苏州的乡亲父老无以为报,所以只能因病乞求回到家乡,而小病转成了大病,如今卧床不起,已经超过四个月。在门可罗雀的落难之际,却非常惊喜地收到老朋友来信和惠寄的图书,拜读之后如同品尝了琼瑶甘露。深深感觉到老友对自己的深情厚谊,使他深感惭愧。至于老兄卓越的道德文章,朝廷当权者自会赏识,自己只是顺应了朝廷的启用贤人之举,作为老朋友自然要尽力举荐,岂敢落后。(这是指朝廷启用冯梦龙以拔贡之出身,破格出任福建寿宁知县这件事。)拜读老兄的书自己受教良多,我在吴中犯的错误,以及先生对于许多政策实施所提出的宝贵建议,我会牢牢记在心中的。这大约是指祁彪佳巡按吴中时,冯梦龙作为幕僚经常陪同他巡察地方政情民情,提出了不少好的建议。
由此可见,两人的交情不同寻常。而对音律或者对于戏曲、通俗文学的热爱成为了两人友谊的纽带。如崇祯十一年(1638年)冯梦龙曾寄祁彪佳以诗稿《七乐斋稿》
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1644年)12月冯梦龙专程至吴江送巡抚祁彪佳去任。据《祁忠敏公日记》记载:
今年十二月十五日云“乡绅文中台、严子章、冯犹龙、金君帮柱前来送行”。冯赠以家刻时在吴江。十七日云“舟中无事,阅冯犹龙所制《列国传》”(即现在流通的《东周列国志》)
直到顺治二年(1645年)在祁彪佳坐毙殉国之前的日记中依然记载着冯梦龙追随鲁王踪迹到浙江活动的情况。“去年八月二十六日鲁王启行台州,子犹此行或与此有关”,也就是说,祁彪佳去职不久冯梦龙就先追随鲁王朱以海去了浙江,后追随唐王朱聿键去了福建。
【注释】
[1]余怀:《板桥杂记》,南京出版社,2006年9月,第9页。
[2]王凌:《畸人·情种·七品官》,海峡文艺出版社,1992年3月第1版,第85/86页。
[3]《明史卷六十九·志第四十五·选举一》,线装书局,第452页。
[4]蒋赞初:《南京史话》,江苏人民出版社,1980年11月,第138页/140页。
[5]《明史卷六十九·志四十五·选举一》,线装书局,第153页。
[6]《冯梦龙全集卷18·附录:冯梦龙年谱》,江苏凤凰出版社,第40页。
[7]张岱:《夜航船·陶庵梦忆卷六》,四川文艺出版社,第462页。
[8]王凌:《一个文学家的仕途》,海峡文艺出版社,第85页。
[9]《冯梦龙全集第18卷·附录冯梦龙年谱》,江苏凤凰出版社,第49页。
[10]王凌:《畸人·情种·七品官——冯梦龙探幽》,海峡文艺出版社,第88页。
[11]《冯梦龙全集第7卷·龙子犹序》,江苏凤凰出版社,第1页。
[12]廖咏禾:《明代出版史稿》,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第420/421页。
[13]汪辟疆:《目录学研究》,华东师大出版社,2000年,第52页。
[14]《冯梦龙全集第五卷·智囊》,江苏凤凰出版社,第1页。
[15]《冯梦龙全集第5卷·智囊·杂智部总序》,江苏凤凰出版社,第643页。
[16]《冯梦龙全集第15卷·甲申纪事叙》,江苏凤凰出版社,第1页。
[17]祁彪佳:《远山堂尺牍·与冯梦龙》。
[18]祁彪佳:《林居尺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