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笼罩的留都风韵
南京是六朝古都,根据晚明和冯梦龙同时代的文人余怀在《板桥杂记》中记载:
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滨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1]
旖旎之文字写尽了留都人间酒色之繁华。这里是帝国之祖朱元璋开创大明江山的发祥之地,也是太祖爷和懿文太子朱标、太孙建文皇帝的陵寝安葬之处,更多地代表着帝国的受命于天的意味,因而又是南直隶应天府的所在地,和北直隶的顺天府同时代表着王朝的天命所系。
靖难之役后,明成祖将首都迁移至北京,南京仍然作为留都而保存着与北京相一致的帝国政治体系。作为应天府所在地,始终和顺天府相对应着成为南北两大支柱支撑着帝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运作。因而北京在作为政治首都的同时,南京更多的时候是作为文化、军事、经济上的基地而相对独立地存在着,其政治上的意味并不浓,唯掌管经济和税赋的户部各司科分外忙碌,显然作为江南发达地区的首善之地,是帝国税赋的主要来源;兵部的司道和由大太监掌握的提督衙门负有保卫和管辖富饶的江南地区的重要军事责任,也是权重比较大的部门。甲申之难中首位殉国的内阁大学士范景文就当过留都的兵部尚书,江南才士余怀当时是他的幕僚,由此可见,当年皇帝对留都的政治、经济、军事建设都是非常重视的,范景文上调京城后,继任者就是名垂青史的东林儒将史可法,而史可法的考察却是崇祯皇帝的妹夫后来殉国的驸马巩永固。
对于南京冯梦龙应当是不陌生的,只是他和南京这座城市的关系史料记载几乎没有,我们只能沿着冯梦龙的人生轨迹和对他作品的分析进行符合逻辑的推测。
冯梦龙是随着科考大军的脚步多次出入南京的,他对于南京的熟悉程度并不比他对于家乡苏州差。每三年一次的秋闱科举考试作为早在十七岁上就中了秀才的冯老先生是必须风尘仆仆地到江南贡院参加考试,从青丝黑发的青壮年一直考到霜鬓白发的老年,这期间有多少次从苏州到南京的长途跋涉中往返奔走在终南捷径上,可以说吃尽千辛万苦。其实,此刻他早已是著作等身,名扬中外的学者和作家,可以说人生成功的一切要素都不缺乏,唯一缺少就是本朝以科举取士立国的名分,这对于一个毕生追求科举功名儒生来说,不能不是很大的遗憾。在那个仕途经济高度发达的社会这也是读书做官的最高境界。他只有在科举阶梯上不断跋涉直到取得成为统治集团的一员,才算得上人生的成功。
从十七岁时以优异成绩高中秀才后,在五十七岁拔贡这三十多年中要往返十多次,其中甘苦想必自有许多难言之处。然而,直到1630年(崇祯庚午三年)国子监肄业,就可外放成为帝国底层垫底吏员。冯梦龙成了一个从八品的丹徒县训导,也就相当于现代县中学的副科级教导主任。
这段难得的读书学习时间,对于早已饱读四书五经,且有丰富想象力的学者而言,在诗书、小说、戏曲上都是著作等身的人纯属走走过场,混一张文凭而已。因此,在这一时间内他也可以以文会友,广结人缘。
在帝国留都他可交接南京的一帮名士骚客,落魄官僚,出入南京夫子庙、三山街的书肆进行图书出版的勘刻、印刷、发行等等业务。当然,在酒足饭饱之余,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也可以去仅和江南贡院一河之隔的大石坝街勾栏妓院去会会那些才貌双全的艺妓们,与佳丽同游秦淮河,在软玉温香中体验秦淮风月的温馨妙曼之处。
冯因为愤恨考官的昏庸,故“忧郁无聊”,“放歌纵酒”却没有放弃对于功名的渴求,而在此时这位官场的落魄者,文化界的大名人有幸进入提学大人熊廷弼的法眼,成为他的幕僚,并于天启元年(1620年)随老熊第三次巡按辽东,可惜第二年(天启二年1621年),老熊便被冤下狱致死,头颅被传首九边。冯梦龙为恩师蒙冤而感到悲哀,只能结束宦游,无功而返。他的初次从政活动,前后不到一年,可以说和恩师共进退了。[2]
遥想当年热衷科举的青年冯梦龙在早早获得秀才身份风尘仆仆地骑着毛驴带着书童往来于苏州、金陵两地参加科考,一直考到了头发胡子发白,也没有混到这张梦寐以求的入场券,终南捷径的羊肠小道消磨了他的大好年华,也风流了他的才子生涯。
因为这里除了进入仕途的诱惑,还有着诸多佳丽的吸引,“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还是那位余怀被称作余澹心的人在《板桥杂记》不无蛊惑地写道“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这很是应对古贤对于读书乐趣的描绘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车马簇”,学而优则仕的快感和乐趣尽在这四句不言而喻的至理名言中掩藏着。
跨过秦淮河上那座文德桥就来到了河房青楼比肩接踵的佳丽云集之地,帝国为他们未来的接班人考虑得非常周到。帝国副中心的酒色财气甚至远超过首都北京,才可能为国难当头的帝国士子们提供更多享受欢乐的资源,使之成为乱世之中的桃花源。因为这里应有尽有。作为风流才子的冯梦龙当然也会去尽情享受,就是在晚明这个帝国奄奄一息的时候,才子与佳人的故事依然不断发生,只是添了少许悲壮的爱国情怀。比如秦淮八艳中的李香君和侯朝宗,柳如是和钱谦益,董小宛和冒辟疆,卞玉京和吴梅村,陈圆圆和吴三桂,顾眉和龚鼎孳等等,风流韵俨然千古佳话。尤其是那位陈圆圆还赢得边关大将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引狼入室,成为满洲大军入关驱赶大顺军出京的导火索,导致了帝国北方疆土的全面沦亡。
半壁江山的沦陷又使得罹难北京的官员和太子党们像是丧失了家园的流浪狗那般麇集到留都来了,而这些末代贵族官员们且将“杭州当汴州”,把南京当成北京继续着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生活,于是秦淮河波光流影的河面又是笙歌莺舞,画舫来去,只是增添了少许“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悲凉和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