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画舫青楼梦

一、吴门画舫青楼梦

每当冯梦龙踟蹰徘徊在南都夫子庙秦淮河畔,情不自禁地会去贡院街穿过文德桥向大石坝街流连漫步,看着河面穿梭往来的画舫,听着那些轻柔妙曼的歌声,某种惆怅伴随着脂香粉腻的暖暖熏风扑面而来,就会引发许多的联想。他年轻时出入吴门花街柳巷的酸甜苦辣往事就会触景生情,浮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作为一个常年奔走在科举道上的老秀才,每三年一次的秋闱科考给他留下了太多的失落和痛苦,而科考后的放纵又使他的灵魂仿佛抽干了的皮囊在秋风沉醉的夜晚晃晃荡荡无处安放,再去寻找软玉温香的寄托似乎已经失去了年龄的优势,也没有了那些个曾经像是鸦片烟瘾一般的浓烈情趣。因为他现在也是一位名满江南著作等身的名士了。

自从他和侯慧卿分手之后,他就已经和青楼断绝了往来和联系,偶尔有些应酬也是应别人的邀请为那些青楼的选美写写序,安排出出书,毕竟他已经是著作等身的资深出版编辑家了。只是在功名的追求上一直没有搞出什么名堂,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隐痛。后来有人编印过的两本似乎与妓女有关的书《金陵百媚》和《姑姬百媚》就是求他写的序,由他在苏州联系出版问世。写这样的应酬文章,情不自禁使他隐隐约约再次回忆青年时代在科考落第之后,在苏州七里山塘那些青楼中放荡厮混的往事。

这类歌颂南京和苏州妓女的诗歌文学小册子,赞美那些花魁娘子的书,也只是一些行文典雅,比喻新奇的诗词小令,赋比兴的创作手法运用到极致,病态的畸形的文人墨客的业余情感或者肉体的放纵就附上了一层淡淡的高雅的文学色彩,显得既活色生香,又十分富有诗意就是可歌可吟可低斟浅唱的艺术作品,不乏那些被称为江左大家钱牧斋、龚鼎孳、吴梅村之类的名家之作。当然诗词中绝不会公然出现那些淫亵的赤裸裸的词汇,时人称作艳体诗。

冯梦龙先生回忆起早年在烟花柳巷中那些可爱的妓女小姐中搜集《山歌》《挂枝儿》和散曲《太霞新奏》时有着相同的心境,尤其是其中还凝聚着自己除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外的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这就是当时的仕途经济和青楼文化的紧密相连之处了,之所以读书做官和酒色财气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对于士子们就特别有吸引力,在于既娱耳愉情入心,还有愉悦身心的鱼水之欢,这些花间小曲和艳词俚曲从春秋战国以来的诗词曲创作就是有传统的。南都的夫子庙贡院考棚与青楼妓院的一桥相通对于世家大族子弟,这里是通向天堂的路,对于贫寒士子而言这里又是叩响天堂之门的入口。也就是功名利禄和人的世俗江湖与庙堂宫廷的勾连是多么紧密,能够满足文化人报国济世的崇高理想,又能获取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潜在的生理和心理的欲望。

南都湿漉漉的空气里飘荡起甜丝丝的空气,使得当年被程朱理学塑为纲常理教的神圣儒学变得世俗化起来,“从天理灭人欲”的说教就变得虚伪而被士子们扔在了脑后,反而使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车如簇”被捧为圭臬。科举之途变得更加实在,更加诱惑人心。

至于那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所谓信仰理念,就变得十分缥缈而虚无。因为遥远的崇高,远没有眼前的实惠更加深入人心。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理想和信念的缺失了,帝国靠着这帮口是心非的家伙去支撑还有希望吗?这对于科举路上的耆宿冯梦龙而言实在是非常痛苦的事,天理和人心人性的二律背反是时常矛盾的,也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冲突,理性和感性的悖离,使得人心变得浮躁而功利,解决痛苦的唯一办法也就是沉湎和借助于酒色而使人在昏睡中解脱,尽管这是鸦片,这却是一个生产罂粟和鸦片的年头。存在决定意识,使人堕落,而统治集团和高层知识分子的堕落才是社会国家最最不可救药之处。

这年头在王阳明心学的启示下,倒也诞生了一批具有独立意识的知识分子,尤其是以王艮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号称“泰州学派”又衍化出了颜山农、李贽等一批持不同政见的学者,却遭到当时主政的东林党人的迫害。他们的学术又影响了以“公安三袁”等“性灵派”的诞生,乃至文学理论直接成为汤显祖、冯梦龙等文学大家的横空出世。这些王学传承者在政坛和文坛都是堪称另类和异类,而就是这些当年帝国体制内的奇葩,在家国沦亡之际大部分回归了儒学的正统,以民族气节相砥砺,以取义成仁,舍身报国为归宿,成为帝国的忠臣。

或者拒绝新朝的任命,终身成为遗民成为学者,记录下当年帝国一段沉痛的往事。遗民学者以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方以智、张岱为代表。都有惊人的学术或者史学成果问世。

对冯梦龙而言,他虽然家道殷富,却并非官宦子弟,只是一个落第秀才,这些都能引起他的无限回忆。使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当年失落在苏州烟花柳巷的青春梦。

明末清初有西溪山人仿照余怀《板桥杂记》著有《吴门画舫录》备述苏州的绮丽繁华,脂香风腻的文字飘荡着金钗玉佩的叮当作响声,仿佛金声玉匮那般会久久在那段令人心醉的空间绕梁不去。才子佳人低斟浅唱中回旋着南曲柔靡轻盈的曲调,无不勾引起人们对明末那些风流雅士的回望:

吴门为东南第一大都会,俗尚豪华,宾游络绎,宴客者多买棹虎丘,画舫笙歌,四时不绝。垂杨曲巷,绮阁深藏,银烛留髠,金觞劝客,遂得经过赵李,省识春风,或赏其色艺,或记彼新闻,或伤翠黛之漂沦,或作浪游之冰鉴。[1]

备述繁华的背后是城市工商业的长足发展,促进了经济繁荣和文化的进步。水陆交通的发达,使得苏州早已成为大宗商品和漕运的集散之地,自然各路商人云集。冯梦龙在他的文学作品中集中展示了大量商人的形象,和官商勾结的社会世像,同时青楼文化在商品和金钱势力的挟裹发生嬗变,世俗意识深入人心,金钱至上的观念也渗透于妓女的迎来送往中,显示出明代资本主义萌芽的崛起和民间官场在金钱主导下道德沦丧沉湎于极度的享乐之中。纸醉金迷的人欲流觞的社会世像,使得理学的堤坝陷于崩塌。帝国伦理纲常的崩溃意味着朝纲已经堕落,官场极度腐败,已经难于避免帝国覆灭的命运。

这时如同冯梦龙这样的落魄才士在流连花街柳巷的同时,成了一个时代新闻的记录者,目睹那些色艺双全的妓女的沦落飘零记下她们命运沉浮的故事,成为后来浪游者的借鉴。实际上反映了一个沉湎于男欢女爱肉欲狂欢而不顾国家沦亡的时代面貌的侧影。明帝国已经沦落为当年罗马帝国在毁灭前夕的种种乱象,而这些却成就了文学的兴盛和繁荣,预示着市民文化的勃兴,成为中国文化历史上一个使人仰视的高峰。

明代著名书画家唐伯虎有诗道: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又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五更市贾何能绝,四处方言总不同。

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2]

在《吴门画舫续录纪事》中记载了类似青楼中女子的才艺展示和文士们诗文的刻意渲染,均来自于这种酒色财气对于创作欲望和灵感的刺激,因而诗文才显得十分生活化而几近于生活的原生状态,这是冯梦龙及其青楼朋友生活不假修饰的白描,明末社会的一幅社会风情画,使得这位世俗大画师,民歌俚曲的收集整理和写作者几乎不能搁笔:

然奢云艳雨,浦里诗夸;高髻云鬟,司空见惯。高楼明月,夜夜清歌;烟波画船,朝朝载酒。以至卖花声里,梦蝶随廿四番风;压酒垆头,诗仙艳十千一斗。耳闻目见,感慨系之,有不能恝然搁笔者。[3]

在这些花里胡哨的文字里,至少可以嗅出一些信息:在明末那方皇天后土之下,奢靡之风如同天际的彩云洒下一片花露艳雨,连空气中都带有花的馨香,这些香味萦绕在烟浦柳丝掩映的精致青楼内外,那里荡漾着浓烈的诗意,可供文人墨客去采集;那里时髦的女性们追逐时代的潮流在装束打扮上也是领先整个世俗社会,成为明星,供人模仿,成为标杆,开一代新风。那时高耸的楼阁亭台,在清风明月朗照下几乎是夜夜轻歌曼舞,成为艺术创造的发源地,证明艺术已经走出殿堂进入世俗,这是艺术在内容和形式的创新,代表了新的时尚和情感在青楼教坊中冲破专制的牢笼而获得个性的解放。人情人性得以自由抒发,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旧的忠孝节义典型的破产破灭,人性人情在欲望的张扬中舒展。

万顷烟波在七里山塘流水中载着画舫,在诗酒流觞中才子佳人相互欣赏着对方的美色和艺术才华,刺激着创作灵感的迸发,诗歌舞蹈和才艺方能尽情喷发,以至于在此起彼落的买花声中,沉湎在彩蝶飞舞的爱情之美梦中,随着二十四个节期绚丽多姿地变幻着不同的色彩。以至于在卖酒的小店里也流传着那些黄色歌曲,那些写着流行歌曲的高手们身价陡涨。耳闻目睹的人感慨系之,决不能漠然冷视而搁下手中笔的。

商品经济的大潮改变着人们的行为方式和价值理念,一种贴近世俗生活的文化审美形式脱颖而出。首先刺激带动的是处于最底层从事性交易的妓女和落魄文人的联手创作,动力当然是交易带来利益。也许带有商业化金钱交易形式双方的互换更带有人格平等的意义,那么他们中的佼佼者就是出自于江湖草根色艺双全的名妓,她们是当时演艺界的明星,还有落魄江湖行走在花街柳巷底层名士诸如冯梦龙那样的才智卓越之落魄文人。

在追求婚姻外情爱尝试的可能中体验生活,采集民歌,创作民歌和具有市场价值的小说、戏曲,这是明末为什么市民文学流行的原因。喜怒哀乐寄托于并不体现高大上,旨在弘扬忠孝节义的主流文本,而在于流行与花街柳巷传唱于青楼妓院的民间俗文学题材。从某种意义上说,社会底层妓女与文人的结合,是对专制化了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叛逆。所以才有了冯梦龙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以及那些脍炙人口的《山歌》《挂枝儿》和《太霞新奏》似的散曲。都代表着作者提倡文学艺术的真情实感和世俗化创作倾向。其中还隐藏着作者一段不为人知,却终生难忘的爱情故事,作者所有作品似乎都回避着自己的家庭和夫人,其中难道有难以言喻的隐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