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桃花源的退休乡绅
公元1644年(明崇祯甲申17年)这一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甲申之变”。中国的历史因为李自成农民军攻入北京而改写。不久,原大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引入满洲军队击溃农民军,清军长驱直入一路掩杀扫荡南北,而致统治中国长达276年,历经十六朝的大明帝国分崩离析。
满洲少数民族统治者登上中国政治舞台,开创了一个新的王朝,民族在血腥和暴力的强行推动下,开始了融合,大清帝国在隆隆炮声中,在残酷的杀戮中粉墨登场。
也就在这一年,退居苏州苍龙巷墨憨斋的冯梦龙再也难于安度自己退休官员优哉游哉的游艺写作生涯,作为大明王朝的遗民开始将自己的目光转向政治舞台,因为这个舞台的灯光并未因为崇祯皇帝殉国而转向熄灭,散落在各地的王族遗老遗少们开始像星星之火那般期待着燎原。
那一豆幽光在南方诸省之间飘忽明灭着,给予前朝的遗民们许多中兴的希望,先后登场的有南明王朝的南京弘光小朝廷、浙江绍兴的流徙王爷朱以海监国和建元隆武的福建朱聿健王朝等等,如同大明晦暗天空划过的流星照耀着冯梦龙理想的天空。也正是这一内忧外患的背景唤醒了在南方苏州养尊处优安然享受退休生活的冯梦龙。
桃园梦醒,以其七十高龄已经实在难以在那些个小朝廷中去谋取一官半职,他所能起的作用只能是拿起笔以文字记载这段历史。他是在升平时期刚刚崛起的市民社会忠实的记录者,以精彩的故事通俗的语言创作了一篇篇脍炙人口的小说流传于世。作为行走在科举路上的老学究他在经史领域中创作也为仕途经济打造了一本本参与科考的教科书和辅导用书;在民歌戏曲领域创作宏丰,留下不少有影响作品。
这一年,著名小说家、经学家兼民歌收集者和出版家的冯梦龙终于从风花雪月的文学创作和历史经学考证专注的窄小境界中跳了出来,走进儒家治国平天下的大情怀大境界,尽管这样的情怀和境界寄托着一个覆灭王朝垂死挣扎后的无奈和无助,留存着一片叔齐、伯夷不食周粟般的愚忠和田横五百士似的壮烈。这样的垂死挣扎毕以中国儒家的纲常礼教来衡量,象征着对于覆灭王朝的忠诚,按照孔子的说法叫着“克己复礼”复周公之礼就是复大明之礼,礼象征这政权的秩序,尽管这些都犹如灰烬中的余火,只要有一丝希望都可能死灰复燃。因此,冯梦龙在耄耋之年还殚心积虑地帮助隆武王朝制定了《中兴伟略》,为大明王朝的垂死挣扎建言献策,以尽前朝老臣精忠报国的职责。
然而在家国沦亡时期深受儒学入世情怀长期熏陶的一代学者笔锋陡转转向了当代史的写作,效司马迁或者是司马光关心时事,搜集资料,发愤著史。其中所含的悲愤浸透着血泪如同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言:
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因而,冯梦龙先生的《甲申纪事》也可以看作是冯老先生晚年的泣血之作。
崇祯自尽煤山后,清军长驱直入赶走盘踞京城农民军继续着烧杀抢掠,大明的官员士子们投降的投降,殉节的殉节,抵抗的抵抗。总之,不同人等选择着各自不同的人生之路,这些生死抉择的背后就是鲜血淋漓的改朝换代,兵燹、屠戮和战火书写了无情的历史。
冯梦龙以满腔的热情和空前的悲愤投入到纪实文学的创作中,他四处采访着北逃归来的官员,听他们以亲身经历,讲述着先帝壮烈殉国的英雄事迹,宫廷内外僚属们的忠诚和背叛,见证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臣忠的壮烈。
《甲申纪事》共包括以下十三卷:文震亨《福王登极实录》一卷、自撰《甲申纪闻》一卷、《绅志略》一卷、程源撰《孤臣纪哭》一卷、陈济生撰《再生纪略》二卷、无名氏撰《燕都日记》《北事补遗》《淮城纪事》《扬州变略》《京口变略》合一卷。第七卷至第十二卷收录当时奏疏、策论、讨贼檄文,也就是以后单行本的《中兴实录》,第十三卷杂录了有感于当时时事而写成的诗文,并附有《工部新刊事例:甲申纪事》虽然体裁各篇均不一致,但内容较为统一,大都是记载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的行为踪迹以及吴三桂引清军入京的经过。如《再生纪略》二卷《孤臣纪哭》《燕都日记》《北事补遗》《淮城纪事》等,而其中又以《再生纪略》和《孤臣纪哭》等纪事更为详备。该书虽然以大量篇幅详细叙述农民军与清军的行迹,但仍然以不少笔墨记录搜集了当时不少的遗闻佚事,其中的某些细节颇为生动。
如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进入北京,京城陷落,崇祯皇帝在皇宫中鸣钟召集群臣百官议事,那些平日口口声声“我朝圣主”山呼“万岁”的文武百官竟然没有一人能够前来应诏,崇祯帝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众叛亲离的崇祯帝见大势已去,拜天祭地也无济于事,走投无路之际,只好自己除去皇帝冠冕,以发覆面,吊死在后宰门外煤山红阁之中,以示无脸见列祖列宗之意。
可怜一代赫赫君主,不仅最后落个自缢身亡的下场,而当时哭监者亦只有主事刘养贞一人,由此可见明朝的败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淮城纪事》《扬州变略》与《京口变略》记载的是明朝末年兵士抢掠横行百姓不堪其苦的一些事情,在客观上揭示了明末农民起义的原因。
书中写到由于生逢乱世,朝廷粮饷迟迟不能发给兵士,于是兵士们便公然到村中去“打粮”,光化日之下抢夺百姓的财物。不仅如此,他们还抢掠妇女占为妻妾,抢夺丁壮作为奴仆,“至有一兵而妻妾奴仆多至十余者。”“兵士既然有了家接下来便是安家必得入城,于是占尽民房、用尽民物”,而“百姓无噍类矣”。在记叙中,作者流露了对百姓疾苦的深切同情以及对士兵烧杀抢掠行径的极为不满,《绅志略》所记载的是“甲申事变”之际明朝诸位文武大臣的事迹。
在《绅志略》中,冯梦龙把事变时在京的文武大臣分门别类,根据他们在事变时的不同表现,划分为“死难诸臣”“刑辱诸臣”“幸免诸臣”“从逆诸臣”等类。每一类中的每一位大臣都记以小传,详细叙述他们在国变中的种种表现。譬如张家玉,《绅志略》中记载他曾投降了李自成的大顺政权,并被授予原官,是属于“从逆诸臣”一类的人物;这一点与我们现代流行的许多史书的记载颇有出入,根据这些史书的记载,张家玉应属明朝的大忠臣。
官员队伍在大变之夜的分化、瓦解和坚守:写尽了各个层级官员、士子甚至于宦官、厂卫人员中媚敌的无耻,殉节的悲壮,嗷嗷叫嚷着复国的慷慨等等。时代的转换犹如万花筒般的变幻莫测,人心之复杂,在此王朝更替之时各自显露,不再作徒劳的掩饰,因为这实在是建筑在生死之上的考验和面对历史评价的有效试金石。当然,他是要和他的同道们像田横五百士那般在荒岛作最后的坚守,哪怕杀身成仁,他是大明朝最后的忠臣。
冯梦龙的《甲申纪事》可谓泣血和泪之作,在那个年代颇具振聋发聩之效,也是留给后人的一段悲壮感人的历史。这就是他在七十一岁的垂暮之年留下的十三卷《甲申记事》和后来对于那些小王朝残渣余孽的献上的最后一片赤胆忠心之作的《中兴伟略》。显然这是两部政治性纪实和建言性策论作品。以此可以窥见冯梦龙晚年的心路旅迹和他政治言行所遵循的价值观和为人底线。然而,王朝是真的可以挽救的吗?
也就在甲申之年被视为流寇的李自成农民军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自尽煤山,明王朝在事实上已经死亡,只是一个庞大帝国的覆灭,并不像人的死亡那样在瞬息之间倒毙不起,它的文化和经济影响力还在中国大地借助于儒家“忠君报国”理念在明代汉民族士大夫中有着相当大的市场,尤其是向称文化发达经济繁荣生活富足以留都南京为中心的东南数省成为了事实上反清复明的中心,因而清政府的屠杀也特别酷烈,才有了扬州、江阴、嘉定的屠戮,这其实都是士子们率领民众顽强抵抗的后果。
活跃在这个庞大的政治市场中的官僚还在各地流窜,企图填补政治空间,包括王朝统治的最高宝座——皇帝及其身边的近臣。显然活跃在南方的无卵子太监集团和有卵子官僚勋贵集团都想借助于帝国尸体的余气企图拥立新君麇集帝国残存的政治军事力量来对北方游牧民族的政权做最后的抗争,没准能够在坚守东南半壁江山中延长帝国的生命,大小勋贵和文臣武将将在帝国生命的延续中分取最后一杯羹粥来延续自己的特殊利益,如同南宋王朝那般“且把杭州当汴州”继续享受着歌舞升平的偏安生活醉生梦死,这一点秦淮河畔的风月,金陵山水的胜迹是十分符合哪些遗老遗少醉生梦死心态的。至于为先帝雪耻,收复大好河山的宏愿早已在秦淮风月中化为一池烟水,只有早期在史可法一班儒臣慷慨陈词中荡起几缕靓丽的涟漪,随之为南朝君臣的荒淫无耻的享乐中消散。
此时的冯梦龙老先生已经在福建寿宁知县的岗位上退休好几年了,他悠游山野寄情山水在闲适生活中著述立说和朋友诗词酬唱偶尔画上几笔山水花鸟满足一下文人雅士的诸多爱好,安然享受着晚年的退休生活。显然这是一位衣食无忧生活优渥饱读诗书的乡绅最最惬意的生活。冯梦龙在《冬日湖村即事》一诗中写道:
蒹葭一望路三叉,遥认庄窝去路斜。
舟响小溪过蟹舍,屋退高岸露牛车。
轻霜堤柳余疏叶,暖日春桃早放花。
平野萧条聊极目,远天寒影散群鸦。
早春季节,闲居苏州郊区的退休县令冯梦龙先生驾着一叶轻舟,出入于江南水乡的芦苇荡,辗转在港汊纵横景色旖旎的水路中,舟楫起伏听着溪水潺潺流淌,荡过了捉蟹人居住的小屋,两岸的农舍渐渐退去,在氤氲雾气消散的一瞬间,可以见到岸上缓缓驶过的牛车,早春季节寒霜凝结于柳枝,煦阳照耀在灼灼绽放的桃花上,远望平野虽然广阔却有些萧条疏旷,高高的蓝天上散落的寒鸦飞过。此刻,他的心情寄情山水之间是闲适惬意的,尽管北方建虏的铁骑已然逼近京畿,皇上心急如焚,但是这些暂时还影响不到南方的安逸平静富足的乡绅们的生活,他们继续该干吗干吗,北方的朝廷并没有真正重视过他们,他们也未必要那么去关心朝廷的命运。
冯老先生在苏州当地悠然度过了自己的七十大寿,收到了当时文坛魁首钱谦益写来的贺寿之诗,夸奖他身体健康,周旋在诸多美眉之间一点也不感到吃力“晋人风度汉循良,七十年华齿力强”可见老冯能吃能喝,筋骨强健,这副身板骨自然“纵酒放歌需努力,莺花春日为君长”,进入老年的冯梦龙竟然还可以如鱼得水般周旋于花丛柳间,实在也是罕见。这显然是风流钱牧斋某种善意的调侃和玩笑。当然这般夸奖老人和年轻人一样能够自由自在地做爱寻欢,是很讨冯老先生欢心的。虽然这篇贺寿诗文只是玩笑之词,冯梦龙未必就是这般从青年风流到花痴到死的老汉,但是把他比作年轻人般的心态和体力对于老先生来说内心还是十分受用。
对于冯梦龙而言,青年时代的浪迹花街柳巷自从在与青楼女子侯慧卿绝交以后,经历过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生死之恋,已经基本和青楼绝交,完全将写作变成了自己生活的常态,即使在为官任上或者退休之后,都是笔耕不辍,著作不断。退出廊庙之后,他已经完成了《列国志传》的改编校订,形成了《新列国志》也即现在通行的《东周列国志》,并且完成了《三教偶拈》,其中最重要的是反映当代儒教新创的王阳明大传《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依然是当下王阳明热的重点参考典籍。如果不是那次改朝换代的巨变,根据他的身体他完全可能活到八十以上,或可有更多的著作问世。
然而,战乱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轨迹,也改变了冯梦龙的生活方式,他从一位在书斋中潜心著述的学者或者是作家,变身为儒家入世救世的积极参与者践行者,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位企图反清复明的斗士,尽管已经七十高龄,依然义无反顾的如同向风车挑战的堂·吉诃德那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直到舍生取义,走向生命的终点。
他依然每日笔耕不辍,却不再是抒发性灵的通俗文艺创作,而是转向紧扣时代脉搏的政治写作了。就如同风平浪静时期涉足缓缓流淌小溪中欢歌,一路逶迤流淌到了风雨咆哮的江海必将卷起惊涛骇浪,直到滔天巨浪掀翻人生的小舟进入波涛谷底,而在那一个时间段形成的绚丽浪花将他的人生经历推向高峰以后,如同彗星划过天际永久地坠落在高山流水之间,成为遗落在历史瞬间的一块陨石,等待后人开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