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宫招牌名不副实
一县学宫所在地就是县级基础教育的培训中心,官家公费设立的免费初级教育机构,目的在于为帝国培养储备人才,教谕、训导的配置仅次于知县高于负责治安的典史,也是由朝廷吏部从各省、府、道从候补举人中择优选拔推荐的秀才,这些人都是选贡、拔贡和岁贡出身,也有少数是举人的。这些人成为最基本的教育人才,他们全部来自异地配置,也是在于知识传播的平衡性,而显示教学资源的公平配置。学宫中悬挂有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教材也就是明成祖年代御制的《四书五经大全》,一切都是应对朝廷选拔官吏的科举而设立,可以说是帝国培养和输送人才的基地。
冯梦龙本身就是学官出身,在他视察了知县衙门后就径直去了县学。在对学宫做了一番地理位置上的仔细观察后,习惯性地演绎了一番八卦风水,做了一番优劣考评,冯先生是一个杰出的文学大师,也是一位经学大家,他利用《周易》不仅在为寿宁的学宫算命,也是为整个帝国教育在推算命运:
儒学在县衙左面,方位是座丑向未,乃是四库(指经、史、子、集)之地。俗语说“财入库则丰厚,文入库则埋藏”,四顾周围,四座大山抑制压迫,局面不够开阔,前方没有文气泄漏之处,水象征着文曲星,进入怀抱反而跳宕难以注入,完全没有迎接眷恋的意思。登上明伦堂,仰视堂局,如同坐井观天。四周辅助建筑皆粗陋低劣,文笔贵在山峰兀立,现在全部缩首在这方局促之地,是很难有所造就变化的,这是寿宁之所以文风难以振兴的原因,因此而导致本县科举及第上几乎成为绝响。风水先生有言,西门之外有一片空余的土地。我曾前往视察,乃坐乾向巽,坐金克向木的地方,不利于文曲星灿发光芒,终究并非吉地。且拆迁费用不菲,在城里绝对没有这样的好事,姑且算了,来履职之前,我实在未想到,寿宁的学政竟然如此荒芜,什么时候才能打开新的局面啊!我唯有叹息。
冯老县令察看了学宫风水之后,又考察了教学的环境,大失所望。他发现学宫已经年久失修,墙壁已经倒塌,虽然教谕廖灿、训导吕元英两位老师,都比较留意县学的振兴,筹集了二十八两黄金准备对学舍进行修缮,他也准备捐献二十余两黄金用在堂屋的整修方面,重建学门,向前方移动十余歩将象征学宫也即孔庙或者文庙的泮池迁入其中。[16]泮池是作为孔庙水池的特有型制和专用名称,具有特殊的文化寓意。它是儒家圣地曲阜泮水的象征,也是地方官学的标志。设泮池以蓄水,隐含有希望学子从圣人乐水,以水比德中得到启示之意。泮池、泮桥体现了礼制,蕴含鼓励学子跳跃龙门的殷殷之情。泮池中的水绝大多数是活水,这种设计是儒家思想孔泽流长的象征。泮池的设置,增添了学宫的灵气,是重整风水优化整体环境,改变寿宁教学环境的重要举措。学宫牌坊棂星门已经腐朽,缺乏完整的好木料。离县城稍远的地方有一片山林可供砍伐取材,也可筹集资金。但是树木一直运不出来、卖不出去。冯老先生再次慷慨捐献了自己俸银,请人砍伐后运输到县里,斫削加工后,选择正月二日凌晨建成竖立在学宫前。由于元旦临近,工钱缺口较大,请求延期,冯老县令亲笔书写大字招牌云“所有路过的人,不论老弱,每人捐献银子一分,工人加倍,由仆役发给县库小票。”当天夜里工钱已经筹集完成,第二天凌晨,牌坊已经立起。学宫门外加设一道木制屏风,以便过往行人路过,泮池前架设的木桥,漆上红色油漆,和过去相比,学宫面貌焕然一新。
冯梦龙还重新修整了设立在学宫仪门左右两侧的名宦祠和乡贤祠,对进入两座祠堂的官吏事迹重新进行核查,严格把关,对于确实符合要求的保留甚至有所增加,对于名不副实的调整出局。
比如他查到进入乡贤祠的教谕杨一德的画像,翻检有关资料发现该杨是泰昌年间出任,天启年间回原籍,仅仅挂名县教谕一年,未有发现有兴文立教的突出贡献。诸童生没有详细申报事迹材料,未经批准,少数拍其马屁的一二学生,私自将画像挂入乡贤祠中滥竽充数。必须屏弃这尊假偶像,将他赶出学宫,而去其对他的祭祀。而对于列在乡贤祠中的叶朝镇、叶朝奏两位,居官多有政绩,居乡品行端方,为人正直无私,而两位贤人的子孙十分贫困,他准备拟文上报批准,给予资助。可见老冯在关注民生,弘扬儒学,扶贫济弱方面确实身体力行,殚心积虑,求得实际效果。[17]
在《寿宁待志·风俗》篇中,冯梦龙指出,寿宁学校虽然设立,但是读书的人却很少。自设立县学至今,能够进入科第的人几乎没有。学宫除了经书而外,其他典籍寥寥,从来就没有推销图书的书贩子上门。父兄教育子弟读书以成篇章就自认为很成功了,以到学宫泮池游览一番就满足了,以争取一些免费的饭食为目的。旧的县志记载“家家藏法律,户户有诗书”,也就是秦末张楚政权的陈胜、吴广鱼腹藏书那般的荒谬。自从冯老县令到了寿宁,每月亲自去讲解自己编写的《四书指月》一书,弘扬孔子文化,在他的创导下,参加学习的士子们才开始兴致勃勃地渐渐有了读书进取的志向,将来远大的前程或不可限量。[18]
县里的书吏都比较愚蠢质朴,没有工于计算的人,每每遇到大计考成或者编造黄册,必然要到临县去雇佣专家。就是平时的文件起草、口供录入,也必有本官自己改定。不然的话,文理不通错误之处改不胜改。这些家伙,习性懒惰,虽然事情紧迫,火烧眉毛,非要再三再四地鞭策驱使,否则根本无动于衷。由此可见,衙门里不仅缺乏必要的人才,而且懒政怠政之风气盛行,长官实在也无可奈何。上级领导对于寿宁干部队伍的素质高低都是心中有数的,整顿起来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但是有一点可取之处是,这里民风淳朴,这些人心计不深,就是稍稍玩弄些奸诈和欺骗手段,破绽也很容易识破,不像是隐藏在深山大泽之中的龙蛇那般云雾缭绕,难以揣测。
在县里官吏和生员,老百姓都称呼他们为“相公”。写文章的书办被尊称为“先生”。衙门中以当胥吏为尊贵,这些人私自戴着儒生纶巾抡着带象牙嵌羽毛的诸葛扇子,似乎文质彬彬,充满智慧。其实扇子的使用是很有讲究的,诗画扇、薰金扇唯有秀才、童生和衙门中的书办可用,大街上见到上了年纪的老人用本省画了花鸟的白扇,至于衙门的门役和皂隶只能用铜箔油纸扇。如果是苏州、杭州真金扇,虽然是士绅大家偶尔用之,也不轻易使用。
寿宁县没有科举及第的人,只有二三个贡生入仕的人,他们的忠厚老成,无异于平民百姓。而他们所穿的衣服往往比有钱的绅士更为贵重,城里的人严谨而谦逊。乡里平民百姓目不识丁,就是挂名通过县试的学生,在对簿公堂时也自称为童生,冯老县令曾经出一二道用于科举的考题,试探这些人的学问,根本就答不出来。被他训斥后,这种冒充童生的现象被阻止。
据他考察,寿宁县城小如弹丸之地,仅镇武山就占了县城北部的一半,东南相距不到半里,抬脚就可环绕一圈。出城数歩,即人烟稀少,面对空阔沉寂的大山和幽静冰冷的山泉,简直一无所有。乡绅和县里官员相见,皆为步行。虽然赴宾客的宴筵,乘轿子和有遮阳的软滑竿也不多。远行往往背一小布兜,与民间往往相同。偶尔有乘坐暖轿的,也比较简陋。乡绅所蓄童仆的不多,或者苛锄,或者背柴,绝无穿着长衫在家依门张望而不干活的人。居住的地方因为土地有限,都比较局促狭小,层层叠叠的房屋很少有高楼广厦。当地人都穿自己织成的土布,有江右进山的商人贩卖由郡里运来的细布,有丝绸的往往会卖到好价钱。当地士民男女都穿粗布衣服,穿戴细纱的则很少见到。凡此种种都皆留存有古代简朴民风,或者也是因为地处偏僻,条件简陋所导致的风尚。
民间多畜养生猪,在房屋之间任其自由往来,门外建有木柜作为猪的卧室。过去米贱的时候喂之以饭,如今只能听任去吃草。养鹅的极少,非大的宴请活动不见有鹅肉上席。城中地比较狭窄,绝无池塘。小溪中的游鱼仅仅二到三寸长,实在乃是宴席上的珍贵佳肴。鳇鱼是从宁德贩运而来,非常艰难,不到大寒的时候食用,色泽和味道全部大变。时鲜的水果很稀少,大户人家设宴都以蒸饼甜品陈列,其次是身心五脏的熟食。食品多为猪肉,亦有鸡、鸭,但都很瘦,且未放血就上了案板带着血腥味,肉特别坚韧难以咀嚼。如燕窝、沙蛤、江珧柱等干贝海鲜虽然出自闽海,但是在寿宁大家族也从来都未曾见到过。鱼乾鳗是经常食用的菜,连猫也经常吃用,偶尔以新鲜的鱼扔给猫吃,猫会摇着尾巴而去,民间三餐都吃米饭,好食米线,米粉做成,富有的人家多食用。贫困家庭缺米,或用面粉替代经常取食,是因为方便。早晨起来,山中湿气较重,寿宁人多善于饮酒。酒分红、白两种,多用粳米酿造。冬天酿的酒可以久藏,其余时间的酒味道轻薄容易发酸。醋最佳,亦有红、黄两色。
由此可见,冯梦龙老县令,履任三年对于地理环境、民风民俗的调查研究十分深入细致,诸多细节描绘栩栩如生,仿佛三百多年前寿宁民俗风情、山川河流、街衢房屋、士人乡民组合成的民俗风情画就在读者眼前灵动着,给人许多生动别致的联想。
淳朴的民风和士林风气,伴随着落后生产力所带来陋习都是制约文化发展的客观因素,而过去的旧县志都鲜有秉笔直书的,多有粉饰太平的不实际描述,无非是掩饰着王朝没落之际,纲常礼教的失落和法治的败坏。这里所指的法治当然不是建立在当代民主政治前提下的法律管辖,而仅仅只是明太祖所指定《大明律》法而已。但是,就是如此也显示出王朝建立初期的勃勃生机,冯梦龙希望以法治来移风易俗,他开始在寿宁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克己复礼,以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收天下之民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