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难忘的麻城之行
舟行数日,停泊在一个很大的镇子旁边。老熊朋友的府邸就在这个镇子上。冯梦龙书信投进去不久,主人便亲自出来拜见他,并将他请到家中,摆设丰盛的宴席盛情款待他,还安排了妙龄歌姬前来表演助兴。
欢宴结束后,主人深深向冯梦龙一拜说:“冯先生文章霞光焕然,才智辩解词彩流溢,珠光璀璨流淌,天下士人莫不伸长脖子,踮起脚跟期待您的光临。今天我有幸盼到先生亲临鄙舍,多少年的愿望终于实现。这是老天眷顾给我一个和先生相见的机会。但是念及吴楚两地相距长江头尾之间,其间云绕树遮,实在遥远,我的陋室寒舍,岂能够长期羁留先生的车马,只能准备些薄礼赠送给先生的随从。希望先生不要推辞。”
冯梦龙不解其中缘故,婉言道谢,辞别主人。等他回到船上,才发现主人早已派人送来三百两银子。等他回到家中,发现熊公的书信早已写给了当地的官员,别人诬告他的官司已经解决。实在是老熊有心爱护梦龙,可惜其才气外露名声过于张扬,所以有意示以菲薄故意慢待他,挫其锐气折其锋芒。看他行李之简陋,知其生活拮据,家道贫寒,则假借途中友人之手予以丰厚馈赠接济。至于对冯梦龙的诬陷诽谤之灾难,则悄悄不动声色地写信予以消除。英雄豪杰的举动往往是不易令人揣测的。这是熊廷弼异于常人对于文人名士遭遇困难时的一种无私援助,是真正设身处地对于冯梦龙的关爱。透过这段故事,可见其人的智慧和禀赋过于常人的风采。
故而,徐朔方教授在撰写《冯梦龙年谱》时,摘录引用了《人觚》中的记载。并加上了长长的说明文字。他利用了熊廷弼的自传《性气先生传》及《熊襄闵公集》卷二《狱中别亲家书》,《明史·熹宗本纪》以及梅之焕所作《麟经指月序》中的相关记载进行了一番论证和探讨。徐朔方指出:
《挂枝儿》出版不迟于万历三十八年,《叶子新斗谱》当即《马吊牌经》十三篇。今存《续说郛》卷三九,当刊于此前。“事不可解”,未免夸张失实,但梦龙远游黄州,或也有趋避纠纷之意。“熊公在告”,当为贤者讳,事实乃是“听堪回籍”也。据自传《性气先生传》,听堪凡两度,一为万历四十一年,四十七年“起大理寺寺臣,升兵部侍郎兼佥都御史经略辽东”,一为万历四十八年即泰昌元年(今年),明年“原官启用,寻以兵部尚书兼副都御使镇山海关节制广宁、登莱、天津三路,仅六月广宁路兵败,与巡抚并论”下狱……
据梅之焕《麟经指月序》,梦龙黄州之行,“田公子”实为东道主。梅、李、田诸家与熊廷弼为“莫逆”之交,《人觚》所云“巨镇”及“故人”似即为黄州田家,本为应聘而往,由黄州而至江夏,略有虚构,改为由江夏而至黄州,而事实不难推见也。[6]
徐朔方先生所说的冯梦龙黄州麻城之行,也是其在熊廷弼的鼎力推荐下,在麻城广交朋友,边讲学边读书,进一步学习理解李贽学说而在在思想认识上和其文学创作风格上转折的关键时期。据史家考论冯梦龙的麻城之行应当在万历四十年前后,是由吴县县令麻城人陈无异举荐,而直接邀请冯梦龙来麻城讲学的是“田公子”也即老熊所谓的“巨镇故交”。田公子是麻城名士田生芝。据《麻城县志》记载,田生芝是“万历二十八年(庚子,1600年)举人,四十四年(丙辰,1616年)进士。”当时正在家乡攻读经书。
据福建冯学专家王凌先生研究,冯梦龙此行麻城:[7]
一是研究《春秋》冯梦龙自小对《春秋》就有较深的研究,麻城在明季“独为麟经薮”,“四方治春秋者往往问渡于敞邑”而梦龙到麻城后,因为学问渊博,麻城学者反而向他请教,他赢得了麻城诸友的赞赏,他与八十八人结成研究《春秋》的文社,后来编成《麟经指月》一书,他对历史的了解和熟悉,对他改编历史题材的小说、戏曲是大有裨益的。
二是广交朋友。麻城的丘长孺、梅之焕、梅之熉等人都与冯梦龙保持了友好的交往。梅之焕,字彬父,号长公,别号信天,是侍郎梅国祯的侄子。他为人耿直,不畏权势。在当时“部党角立”的情况下。他敢于尖锐地指出“附小人者必小人,附君子者未必君子,蝇之附骥,即千里犹蝇耳。”梅国祯、梅之焕都与李贽有交情,梅之焕还受到李贽的称赞。先后为冯梦龙的《麟经指月》和《智囊补》作序。他表弟梅之熉“持身方正,励学甚深,博极群书,工制举艺”,是个无意功名的人,与冯梦龙志趣相投,曾经是冯梦龙韵社成员,他阅读了冯梦龙编撰的《古今谭概》后,十分理解地感叹道:“士君子得志,则见诸行事,不得志则托著空言”。他称赞此书“罗古今于掌上,寄春秋于舌端……此诚士君子不得志于时者之快事也。”他以古亭舍弟的名义,为《古今谈概》作序。冯梦龙在麻城期间与袁宗道也有交往。
三是冯梦龙在麻城期间更多地接触了李贽的著作。他参加过李贽评点《水浒传》一书的整理出版工作,深受这位被视为“异端之尤”的封建叛逆者的影响。麻城是李贽晚年生活的主要地点。他于明万历十二年(1584年)即由湖北黄安移居麻城定居麻城龙潭湖芝佛院,并在此完成《初潭集》、《焚书》《藏书》等著作。他在麻城讲学“儒释从之者几千万人”,“一境如狂”,冯梦龙赴麻城,离李贽去世时间(1602年)不到十年,正是接触李贽思想的好机会。冯梦龙的好朋友丘长孺、梅之焕、梅之熉、袁宗郎兄弟都与李贽有交往,正好是冯梦龙接触李贽思想的桥梁。
综上,可以说明冯梦龙在陈无异、熊廷弼等人的鼎力推荐下奔赴麻城,无疑为冯梦龙思想的升华和社会交流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平台,对于其胸襟眼界的提升都是十分有益的。至于冯梦龙是否曾经作为大帅府的幕僚追随熊廷弼前去辽东边区考察,目前只是学者推测,而无史料佐证,不能定论。
徐朔方先生认为这段冯梦龙和熊廷弼遇合的故事,在细节可能有虚构,但是事实却是不难推论的。他引用熊廷弼自传《性气先生传》的话说明这位明末著名的军事战略家自称性气先生的熊廷弼出身的苦寒和幼年读书的艰辛,故而对人生曲折官场沉浮的三起三落有着特别独到而深刻的认识,然而性气先生耿直正派的本性难移,最终召来杀身之祸。
熊廷弼身上体现着儒家孟子学派所提倡的大丈夫精神,所谓“性气先生”即任性使气,很难做到孔夫子说说的“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大境界,也即奉行中庸之道,在为人处世上做到不偏不倚,是有着某种偏颇的执拗,性格非常接近中国历史上的狂狷之士。诚如在明代被朱元璋所彻底抛弃的孟夫子所言,熊廷弼是那种: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而提倡奴性和臣妾性格的宫廷王朝文化,以其专制力的结构性组成庞大的统治机器,以传统文化的巨大影响力,将人的个性碾压同化成俯首帖耳的奴才臣仆。因而在本质上是难以包容特立独行的君子大丈夫的。它总是以它那巨大的堕落性和邪恶性将一个个具有独立意识的儒家知识分子逐步磨砺成平庸无能的俗人,冥顽不化的愚人,多智多疑的小人,心怀叵测的奸人。尤其是王朝没落期“礼崩乐坏、纲常坠落”更是给官场小人的纵横卑阖提供了投机取巧的巨大空间,然而朝政只能在官场的腐败和大丈夫之儒臣的沉沦中轮回,渐至沉入深渊,乃至万劫不复。
《性气先生传》中熊廷弼自述:
幼时聪颖强记,自就乡塾后,家益贫,废而事樵牧,拾野谷,负《列国》《秦汉》《三国》《唐》《宋》,各演义及《水浒传》挂牛角读之。
故徐朔方先生有言,性气先生就是在“入狱后犹不忘此等小说,可见《人觚》所记索《挂枝儿》于梦龙,于梦龙有情若此,非虚言也”[8]
看来这位有情有义,贵为朝廷二品大员完全是苦孩子出身,硬是靠自己的勤奋苦学而冲入官场成大器者。他的学历很不完整,连私塾都未读完整,就家贫辍学,依靠打柴放牧拾麦穗为生,只能靠在牛角挂书、牛背阅读完成了自己的学业,而在乡试中却能以解元高中魁首,以后连续的两榜进士,而成朝廷高官。可惜天不假命于英才,将帅不能效命疆场,收复故土为国驱使,而冤死于体制内的党争,这不能不说是熊廷弼的悲剧。
在武汉江夏区建有熊廷弼公园,公园在威风凛凛的熊廷弼铜像后面,建有“飞白亭”,内竖着一块巨型石碑,刻着清朝乾隆皇帝评价熊廷弼的碑文。熊廷弼曾是清朝的死敌,但乾隆皇帝对他深怀敬意,评价很高。乾隆在碑文中对熊廷弼的评价大致如下:有明一代通晓军事者,当以熊廷弼为巨擘。读其陛辞一疏,几欲落泪,如此尽忠为国之人,首被刑典,那些自坏长城、弃祖宗之基业而不顾者,还能说有人心、有天良乎?熊廷弼自田间召还,出任辽东巡抚,日驰二百里,待国何勤,来之何速。然姚宗文腾谤于朝,刘国缙掣肘于外,群小党伐,横议繁滋,致使志士扼腕,无能而为,明社以亡,究竟是谁之过?乾隆的碑文如同一篇悼词,对熊廷弼的评价是公允的。熊廷弼确是明代一位通晓军事的巨擘,但他正确的战略受到了朝中小人的诽谤与攻讦,致使克敌制胜的方略无法实施,使战果前功尽弃,最后被阉党所杀。
【注释】
[1]《明季北略卷二·广宁溃》,中华书局,第32页。
[2]杜车别:《明冤》,三联书店,第63页。
[3]《明季北略·卷之二·熊廷弼传》,中华书局,第38页。
[4]《冯梦龙全集》第15卷《甲申纪事》,江苏凤凰出版社,第2页。
[5]《冯梦龙全集·附录》,江苏凤凰出版社,第27页至28页。
[6]《冯梦龙全集第18卷·附录·冯梦龙年谱》,江苏凤凰出版社,第27/28页。
[7]王凌:《畸人·情种·七品官·冯梦龙麻城之行》,海峡文艺出版社,第62页。
[8]《冯梦龙全集第18卷·附录》,江苏凤凰出版社,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