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生怕死的国丈周奎
崇祯皇帝的老丈人周奎,养育了一位贤淑温婉、深明大义的皇后周氏,而其本人却十分猥琐不堪。按照“血统论”的逻辑,这位岳丈是皇帝的近亲,是享受帝国特权最多的家族。但是追溯其出身却是一个从苏州老家迁往北京大兴县的游民,因而眼界和心胸都受到家庭出身的影响,使得他目光短浅,气量狭小,为人贪鄙。周奎原来以行医、算命为生,家境贫寒,也就是说他只是一个在江湖上行走的老混子。他的陡然跃入皇亲国戚的行列,全是托其女儿周氏后来被选为信王妃的偶然机遇,成为一个披着国丈外衣的暴发户和土豪劣绅,骨子里面充满着小市民的江湖习气。[10]
天启六年(1626年)初,熹宗皇帝的五弟朱由检年龄已到17岁,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虽然被封了信王,却还是一直住在紫禁城的勖勤宫,在那里郁郁寡欢地看别人的眼色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用帝国的官话来说,还没有“之国”,也就是还没有到王爷的封地去。原因是他五岁丧母,被寄托在万历爷爷的太子朱常洛的小老婆李选侍的身边养育,这位李选侍住在太子居住的慈庆宫西边被称为西李,西李为人刻薄还有政治野心,原来就是不怀好意的郑贵妃送给他老爹当色情间谍的女人。因为“国本之争”,大臣们的力争才使福王朱常洵失去太子位置,由朱常洛入主东宫。朱由检作为太子的第五个儿子后来和大哥朱由校共同由西李抚养。后来朱由检改由性格温和为人谦恭的另一位李选侍抚养。这位选侍住在太子东宫的东便殿,被称为东李。东李对朱由检视若己出,对他的教育也是尽心尽力。
由于光宗皇帝朱常洵不顾身体虚弱,肆无忌惮地享用着郑贵妃敬献的美女,纵欲过度,身体日渐虚弱。鸿胪寺官李可灼进了几粒由江湖郎中配制的虎狼之药,一命呜呼,构成了明末另一桩疑案“红丸案”。这位光宗皇帝刚刚登上皇位仅仅二十八天,暴病身亡。
十六岁的朱由校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登基,走上权力最顶峰,刺激着野心勃勃的养母西李,想要通过朱由校操控朝政的面目大暴露,被大臣们联合起来赶出了乾清宫,这就是明史上著名的“移宫案”。
他的大哥熹宗皇帝朱由校登上帝位,年号天启。皇帝对这位唯一幸存的小老弟还是很关心的,张罗着要为他找一个媳妇。这样信亲王朱由检就可以有一座官邸,搬出皇宫去住,远离那座充满阴谋诡计,血腥杀戮,却在表面上嵯峨堂皇的紫禁城,到自己的小王邸去享受平安富贵的王爷生活。
信王府虽然是临时抢修出来,加上监工太监从工程款中克扣银两,工程修得十分粗糙,但是那毕竟是自己可以遮风挡雨的家,是可以规避政治风险的宁静港湾。信王妃是这年六月份选定的。按照明朝祖制,天子和诸王的后妃一律由清白平民家的女儿中选出,为的是防止世家大族通过与皇家的联姻而干预政治,形成历史上外戚干政的乱局。选择王妃的事由礼部和司礼监共同负责,最后由主持中宫的熹宗张皇后定。开始张皇后认为选送的周家女子过于文弱了些。万历的刘昭妃掌管太后印信在旁说:“现在看来是弱了些,将来一定能够长得高大”,那时周氏仅比信王朱由检小三个月。张皇后也就同意了。十一月二十五日朱由检搬出紫禁城,第二年的二月初三日完婚,周氏正式成为信王妃。天启七年(1627年)熹宗朱由校病死,终年23岁。信王朱由检在仓促中嗣位,是为崇祯帝。
尽管崇祯于匆忙之中接任皇位,且此时的明朝已是千疮百孔,但他在册封周氏为皇后时,仍不忘加封他的岳父大人周奎为嘉定伯,任职兵马司。同时,“赐第于苏州葑门”,赏赐大量的田产房宅。作为国丈的周奎自然富得流油,他能够在苏州的府邸长时间供养一支上规模上档次的私家乐队就是一个生动的明证。史载,著名的大美女陈圆圆就是他私家乐队的一名歌姬。周奎之侄周镜被封为东宫侍卫,在甲申之变中母亲和妻子满门自尽;周奎的儿子周鑑也就是皇后的哥哥封都督,加太子太师,素来身体不好,被大顺军抓住后,仅仅被夹棍一夹,便一命呜呼;皇后弟弟周铉,被封为指挥佥事、都督同知,被夹棍夹后幸存;周奎的侄子周铭任指挥佥事、都督同知,剃光了头冒充和尚,躲了起来,依然被农民军抓获,也被拷打;周奎的外甥周铎,一夹献银六百两,没有死。由此可见,当上了皇亲国戚满门加官封爵,财富也骤然暴增,这就是皇权政治给家族带来的特殊利益,然而一到改朝换代的时期,这些家族也是民愤最大的利益集团,受到的报复也最严历、最残酷,亲王们尽被杀,几乎没有幸存者。
当李自成大军攻破北京城之后,其他的大户人家,纷纷将财产隐匿了起来,唯周奎老皇亲晏然不动,有几个农民军士兵闯入国丈府,周奎热情接待他们,请吃请喝,还馈赠了不少银子,这些士兵高高兴兴地离开。不久农民军一位姓张的将军带人闯入府邸,强占他家的房子,周奎的太太卜氏带着儿媳妇自缢而亡,他的儿子被捆绑而去。士兵们侮辱周奎很厉害,几乎将他的胡须拔光。后来权将军(《北略》误记李牟系制将军李岩的弟弟,受封为弘将军,权将军应为刘宗敏)李牟至,这位姓张的将军才离开周奎的家。李牟见周奎对他极为谦恭有礼,很可怜他,拨出小屋数间让他居住,才幸免于刑死。李牟了解周奎为人鄙陋吝啬,为了羞辱他,命令他挑柴担水,周奎不堪凌辱正准备上吊自尽时,被刑官抓走,刑讯逼供,三夹不死,坐赃七十万,府邸库藏田产全部没收。周奎一家“房产积蓄尽为贼有,空手出门,尚疑诸子私殖,不免敲朴如此”。[11]
国丈周奎可以说是帝国受到眷顾最多的皇亲国戚,应当是与帝国共命运的角色,然而这位周皇亲从头到尾都扮演了十分丑陋角色,不仅为人贪鄙庸俗,而且利用特殊身份,卖官鬻爵大发横财,国难当头拒不带头捐款,导致皇帝女婿动员戚贵高官捐资助饷的计划流产,白送了周奎一个侯爵。大顺军攻破北京他卖身投靠,后来又投降清廷,先后两次出卖亲生外孙皇太子和永王、定王,以求自保,可见其人品之低劣,实在为人所不齿。
关于嘉定侯出卖自己亲外孙的记载,史书多有不同,据《甲申传信录卷九·戾园疑迹》[12]记载:大行皇帝崇祯遗留三个儿子,长太子慈烺十六岁,次子永王慈焕十二岁,三子定王慈灿十岁。李自成攻破北京内城,逼近紫禁城时,崇祯皇帝派遣太监护送太子和永、定二王出逃藏匿,命太子去成国公朱纯臣府,永王、定王去嘉定侯周奎府躲藏。太子最后出宫不及到成国公府,便被自顾逃命太监遗弃街头藏匿在民间。永王、定王去了周皇亲的府邸藏匿了下来。等到李闯王进入北京城,悬赏捉拿崇祯皇帝和皇太子,周奎为了自保而在三月三十日将两王献出。李自成命令行君臣之礼,两王不从,只是抱拳长长一揖。
闯王说:“你父亲在何处?如果他活着,我必不会杀他。如何不出来见我?”永王答:“父皇不愿意当面接受你的羞辱,已经自缢宫中,并没有躲到别的地方。”闯王问:“早晨来有没有吃早饭?”永王答:“尚未用饭。”于是老闯和两位小王爷共同用餐,气氛看上去很是友好。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坊间传来先皇驾崩的消息,老闯说:“你父皇何苦自杀呢,即使他活着,我将和他分治江南,不忍背上弑君的千古骂名。如今既然已经自缢了,人不是我杀的,也无伤我的名声,等到安定了,我将裂地而分封两位小王爷。你们放心好了。”看来被大明朝口口声声污称为贼寇的李自成还是讲究些仁义的,先是救出了被崇祯砍断左臂的长公主和被剑刺伤的袁贵妃,后对两位小王爷给予了优待。
饭后,老闯就将两位小王爷交给了手下的权将军刘宗敏收养,命令善待。两小王爷就住在了刘宗敏府中。不久西平伯吴三桂的复仇之兵杀向京城。
四月十三日,李自成东出迎敌,老闯命令军卒各抱一小王骑在马上,老百姓一起前来观望,民间因此流传太子在闯王营中。闯军行至通州,老百姓有跪下叩头的,定王失去一只鞋子,通州百姓争而抢之。这时晋王也在李自成大营,看到吴三桂大军,跃马驰入吴营,口中大叫道:“我是晋王!”吴三桂留下了他,所以晋王得以安全无恙。坊间则流传太子和定王也被吴三桂大军所夺去。
四月二十六日,被吴三桂击溃回到北京的李自成,部署大乱,未有知道太子、定王的人。既而吴三桂大军至,也不见所谓的太子和定王。也有说定王已经被害于城南的空园子里。
甲申年冬季的十一月份,这时多尔衮已经占领了北京城,为了笼络明朝士子的心,前明国丈周奎受到清廷的优待,他老人老家已经搬回侯爵官邸居住。和他住在一起的还有他的外孙女崇祯和周后的女儿长平公主。有一天忽然有一位长相和太子慈烺特别像的少年男子在一位侍者太监的陪同下,出现侯爵官邸门口,自称是皇太子。周奎老贼是皇后的父亲,当然是认识自己亲外孙的,但是他假装不认识,命令侄子周铎将这位少年带到长平公主面前相见,公主见到自己九死一生的哥哥,两人抱头痛哭,可见太子是真的。
哭罢,周奎招待太子吃了晚饭,全家对太子行了君臣大礼。礼毕,周奎问及太子的经历:“这段时间你藏匿什么地方?怎么会找到这里?”
太子答:“京城陷落之日,我独自藏在东厂门,一日夜间悄悄潜出去了东华门,投到一家豆腐店。店小二认为我是逃难的人,给予破旧的衣服,安排我在灶前烧火。恐怕行迹败露,住了五天,被悄悄送到了崇文门外的尼姑庵中,以贫困的儿童托付投靠为名,尼僧毫不怀疑,又住了半个月。而这期间长侍太监偶尔会来看望,时间久了,难免会暴露行踪,不能长久藏匿。常侍将我接出,藏在密室,故得以幸存无恙。如今打听得公主在此,所以前来。”
说完,时间已至傍晚,太子与公主哭别而去。数天后,太子又到侯爵府,公主赠送了一件锦袍,秘密告诫他说:“你前来,皇亲上下行礼,进膳,动静太大,外间会有怀疑的,你赶快离开,到其他地方去,以后不要来了。”于是两人痛哭而别。四月十九日,太子又来到侯爵府,周奎却留他住了下来。
二十二日,周奎与侄子周铎商议:“太子不可久留,留则陷害,不如去之。”此话中“去之”是赶他走呢?还是陷害他,可能两者的意思都包含在内,反正不是好话。因为太子是一杆巨大的旗帜,是麇集反清复明势力象征性人物,清王朝可以假仁假义优待朱家女性后人物,尽行表示新朝的仁慈寛厚,以笼络人心,尤其是儒家士子们的心,而且东南的大片领土还有待征服。但是对于皇家男性无论是皇子亲王不管投降与否一律铲除,断绝了旧朝复辟的可能性。在这个时候藏匿太子,犯下的可是死罪。
利欲熏心的周奎不傻,为了保命也保全自己家族的利益,他断然密谋准备陷害太子,也就是以假乱真,借清廷的刀来杀害太子,以保全自己,这样的谋划其实与后来多尔衮的筹划是不谋而合的。
老贼对他亲外孙朱慈烺如此说:“太子啊,你可以自己说自己姓刘,说是一个读书人,就可以免祸。否则,我们就向官府举报,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太子说:“我悔不听从公主的话,今日后悔已经晚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走,依然留下我是什么意思?”
周奎说:“你就说是姓刘,假太子就可以了。”太子坚决不肯。其实冒充假太子也是死罪,冒充假太子无非可以为周奎将太子捆绑送官创造了条件,对于周奎而言是献媚于新朝的表忠心,对于假冒者则也是妄想以储君名义篡权造反的大逆不道之徒,因为民间随时都可以为这位太子黄袍加身,扮演新的君王角色,为他们的造反披上明王朝正统的外衣,以至师出有名。
晚上,周奎命家丁将太子推推搡搡地赶到大街上,太子不服气,吵吵闹闹地不肯离去,正好被宵禁巡夜的捕营健卒以“违犯禁夜”的罪行逮捕,第二天早晨以“假太子”的名义送交刑部审理。先是由亲属认证,周奎和周铎都一口咬定是假的,长平公主说是真的,却被周奎一巴掌打回去,哭哭啼啼不敢再多嘴了。
参与审理此案的是刑部山东司主事钱凤揽。老钱是浙江会稽人,很有些越人的胆识和风骨。因家小都在京城,所以投靠清廷以原官任职,很不得志,常常佯狂嗜酒,借酒浇愁,牢骚满腹。但是,他对太子真假这件大事,审理起来毫不马虎,他传讯内侍旧臣前来辨认真伪,内侍都说是真太子。过去的司礼太监王德化也说是真太子,百姓观看审理此案的有数千人皆应声说是真太子。是日,又将太子带入宫内,当殿庭勘。要他辨认宫中的事物,太子对答如流。有一姓杨的太监在旁,太子说:“此杨太监,过去常常侍候我。你问他即可知真假。”
杨太监在仓促中回答:“奴婢姓张不姓杨,先服侍者,不是我。”
老钱又找来过去的锦衣卫侍者前来辨认。十人一起跪下说:“此真太子,请勿伤害。”最后询问晋王,晋王坚持着就是不言是。于是那些说真太子的太监和锦衣卫侍卫全部和太子一起关进了大牢。刑部反复审讯多次,都不能确认真假,凡认为太子是假的人,均提出一些太子难以回答或者侮辱性的问题,刁难他。
老钱根据审讯调查的情况上疏力诤,为太子辩护:
窃谓前太子危地也,或生或死或侯或王,权在于朝廷,何所觊觎于而假之?即贵而侯矣,不能富贵及人,贫贱又何所利而如此?无论其供称或保者俱却有所凭,即在部五日所见刑戮之事,指不胜屈,假者能无摄心?而一悲一惧,一言一动,略无恇惧,常人能片时装饰否?此满汉在部诸臣朝夕起居所共悉者也。
这位留用汉臣看来还是有些良知的,因为喜欢喝酒,经常在酒醉后发些牢骚,从性格而言算是性情中人,为人坦荡直爽,因而也容易轻信统治者的谎言。因为在清朝大军开进北京多尔衮就宣布,首先是礼葬崇祯,而是指令众臣商议崇祯谥号,大家所以因以“怀宗”论之,后来的“思宗”是南明小朝廷所议定的谥号。这都是做给老百姓看的姿态,从根本上说是笼络人心。到了康熙朝,皇帝六次南巡,首先就是祭拜明孝陵,行三跪九叩大礼,至今题写“治隆唐宋”的金字石碑仍在孝陵享殿矗立着,仅此表演,就大大安定了反抗最最强烈的东南士子的心,为稳定人心打开了局面。
多尔衮干的第二件事就是查访太子下落,公开承诺“有以真太子来告者,太子必加恩养,其来告之人亦给以优赏”。这其实是多尔衮编织的精致圈套,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阳谋”似的引蛇出洞。然而,话却说得很是动听,因为前明皇帝已经死亡,那么太子就是前明王朝最合法最正宗的皇帝继承人,也是最容易被“反清复明”势力所利用的人选,必须以谎言引诱其上钩,除去对于新王朝的心腹之患。大概太子也是轻信了此类谎言而自投罗网。刑部钱凤揽也是迷信了此类谎言而信以为真。因此在刑讯报告中,开篇就说,太子目前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其实生死荣辱侯王之封,决定权在朝廷,有什么必要去觊觎假冒?他的奏疏用了众多的反问和感叹号,加重了此奏疏肯定的语气。如果是真的,即富贵如公侯,贫贱者又有什么利益可图而假冒?无论是太子自述或者勘验保证他是真的人,皆是确有凭据的。即使太子在部里关押的五天里,经常看到刑讯和杀戮的事情,依然不能屈服,如果假冒者能够在内心不害怕?而人的悲喜害怕从言行举止的表现上就能看出,常人能假装表演于片刻吗?太子的表现,在场与之朝夕相处,共同起居的满汉臣僚都是很清楚的。
钱凤揽对于周奎老贼为什么会违背纲常礼教和伦理道德在那里指鹿为马的原因,进一步分析道,那是因为周奎的恐惧和害怕,所以才虚妄地说真太子为假太子。昨天刑部官员共同问周奎为什么要这么做,周奎辩解的“以真为假是为国家除害”一语道破天机,这么做是根据施政者的指使,为了国家政局的稳定,不得已这么做的。“除害”那就是太子可能为残存的尚有东南半壁江山的残明势力利用和清廷作对,剪除太子也就是解除当局对于太子存在的害怕。
钱凤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愚妄之私,尽露于此一语”,其实,真正愚蠢不黯天机的是他,而不是老奸巨猾的周奎。天真的钱凤揽继续为真太子辩护,在询问太子时,他不能尽行解答或者词语颠倒的往往是那些不合逻辑使其不堪凌辱的问题。而听他自我叙述的详尽和细致,和事实真相不离八九,都不是民间犯罪分子能够根据主观想象推断可以随便编造的。周奎老贼虽然是皇亲,他的所作所为是完全得罪先帝崇祯的。清朝对此贼优待加以爵禄,他却顾虑太子的存在祸及自身,既然有此贼心,自然难以如实相告。所以周奎不说是真太子,其他诸臣自然担心顾虑;大内的官员不敢言是,小太监们越发不敢言是了。但是公道自在人心,老百姓也是有口的,真假岂能混淆?老钱我冒死剖陈真相,仰望天恩,祈望圣上明鉴裁断。
多尔衮精心布置的戏还要根据剧本认真地演下去,尽管是走过场,但是套路还必须走完。既然你老钱为太子辩解,那么我们还得请专家进行鉴定。钱氏的奏疏已经上了,似乎肯定了太子的真实身份,无情揭露了周皇亲丑陋嘴脸,沉得住大气的政治家多尔衮又请来了末代晋王朱求桂前来辨认,这位远在山西的王爷有没有见过深宫中的太子很难说,就是见过恐怕也不敢说是真太子,他只能面对太子坚决不说是,搞得钱副司长心中很是不爽,说话就很不客气。
这时太子的侍读老师旧阁臣谢升走入内院,初次讯问时谢升已经否认了太子身份。这次再次出来辨认,太子主动说:“谢先生岂能不认识我了?过去您在某天讲过某事等等!”老谢依然装蒜,默然无言不答复太子的问话,只是红着脸默默弯下腰,深深向太子作了一揖。此事再次激怒了老钱,他大声呵斥谢升有失为臣之道。有内臣认识太子的人说,太子额头有一疤痕,如今这个太子没有疤痕。太子说,他原来额头就没有疤痕。戏演到这里应该收场了,太子被关押进了大牢。而此刻台下的观众不答应了。
宛平县民间人士杨时茂上《为逆臣无道蔽主求荣事》具疏朝廷,大意是,像参与辨认太子的大学士冯铨、洪承畴这些家伙不认识太子是因为不经常在朝廷,情有可原。而谢升身为宰辅,入侍讲学,不能做到皇帝受辱臣子去死已经铸成过错,既然入仕清廷,却忌讳小主人,此等弑父弑君之徒,不足立于生民之上。在大骂了先是开门迎降闯王,后又入侍清廷的曹化淳等太监后,矛头直指周奎老贼,说他以算命先生游方郎中的卑贱身份,谬托皇亲之重,先帝托付于皇子,以为骨肉至亲可以信任。城陷之日,就将皇子贡献给贼寇(这是史书的另一种记载),这种杀主求荣的贼臣,为了自己方便,以绝明朝天子之后嗣,他的侄子周铎悄悄对人说:“太子是读书人,上有六十岁老母,下有同胞兄弟。”既然有这样的说法,为什么不见他所说的那些人?其贪婪狡诈由此可见,如果以周奎和周铎的胡说八道,而怀疑太子,不如将我老杨碎尸万段,挫骨为粉,以赎出太子,老杨将和先皇帝相会于地下,死且永垂不朽!可见杨时茂也是一位视死如归的正义敢言之士。他的上疏,又引来了顺天府内城民间人士杨博等人的奏疏,为太子鸣不平。到十二月初十日钱凤揽再次上疏弹劾谢升等人。他和钱凤揽的这两道奏疏均被明代遗老钱全文记录在《甲申传信录·戾园遗迹》中。
这时,幕后导演多尔衮开始出场为本案定谳,且是一锤定音。因为他引蛇出洞的阳谋策略已经达到目的。抓获太子,不仅仅是真假身份的鉴定,为对明帝国的斩草除根创造了有利条件。而且也是通过本案侦察审理过程,对于那些投降过来的皇族和内外朝臣忠诚度的检验。太子的作用也已基本利用完毕。多尔衮在御殿当着群臣的面表态:“你等力争太子何意?我自有着落,何必汝辈苦争?”原来他心中完全是有数的,只是出于政治家的谋略深藏不露,等待程序走完,太子和明代皇族、大臣一一表演完毕,就可以收网,政治手腕可谓高明。
然而,赵开心、钱凤揽等官员依然奏言太子的事,表现得非常急切。摄政王场面上的话依然说得十分动听:“尔等言太子真伪都无妨,言真,不过优以王爵,言伪者,必伪者家识之,乃决。在场者,唯晋王是明朝王子,谢升为明朝大臣,而钱凤揽对晋王出言不逊是为无君;使得老百姓也在责骂大臣是为无上;这些无君无上之徒,皆为乱民。除太子继续关在狱中外,凡争言太子有失体统的家伙及钱凤揽、赵开心皆斩之。”那几十名企图证明太子是真实的太监和锦衣卫也全部被砍了脑袋。这时廷臣共同为赵开心求情,那些满族御史说,赵开心奏疏中并没有过分唐突的言辞,老赵只是被停薪留职,小命却保了下来。至于那些汉族的御史都为老钱疏救,也就人微言轻了,老钱仅仅是将杀头开成了绞刑。杨时茂等人全部斩决。
当然太子一案引起的风波,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蝴蝶效应,历年不绝。除了那些汉族官员抱着微妙的心态,希望清廷能够兑现承诺,宽厚地对待先帝的血脉,能够永久相传,不必赶尽杀绝。民间的士子和普通老百姓更希望这位太子是真的,有的甚至拉扯起这面旗帜起来造反,山东东阿县民祁八、秀才杨凤鸣等人聚众起义,当然都被清政府残酷镇压。
次年四月初十日清廷公开张榜公示天下,断定太子为假。同时却悄悄地将太子勒杀于狱中。大明帝国的皇储就这样被自己的亲外公所出卖,最终悲惨地无声无息被多尔衮秘密处死于狱中。
长平公主受到这次残酷打击,身心意念俱灰,已经完全无意再生存在这个黑暗的人间,尽管清廷为她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赏赐馈赠丰厚,婚后仅仅一年带着五个月的身孕,在忧郁中离开了这个毫无温情的人间,去寻找自己父母地下的亡灵。
无独有偶,这时远在南京的弘光小朝廷也闹出一起“真伪太子案”,把建立不到一年南明政权搅和得风生水起,尽管南明政权对于这次审理鉴定,在态度上要透明开放得多,审讯笔录几乎每天的邸报上都有公示,那些供词漏洞百出,谬误甚多,审理查明这位自称太子朱慈烺的家伙是驸马都尉王昺的侄孙王之明。即便如此,也激起了左良玉二十万大军的兵变,号称要从武汉打到南京“清君侧”灭了奸臣马士英、阮大铖,解救太子,拥护东宫正位。这不能不说是对原本不堪一击的南明小朝廷致命一击,就是如此弘光帝也没有将王之明杀掉,在清军攻占南京,朱由崧逃亡芜湖之前,几天的间隙中王之明竟然在南国百姓的拥戴下,着实过了几天皇帝瘾,最终被清军俘获一刀切掉了脑袋。
中国的封建王朝,数千年以来就是建立在“天命观”指导下的“家天下”,因而,一个已经覆灭王朝的亡灵附着于他们的男性后代,一个太子、王爷就可以以皇族的血统,开始一场“为往圣继绝学、兴绝世”的动乱企图对于旧王朝的复辟,而最能够代表皇族象征的就是那些血统纯正的太子党,按照封建等级太子、亲王、郡王、公侯伯子男的排序依次顺推延及底层的官僚遗民和大量深受理学熏陶的知识分子,形成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和星火燎原死灰复燃的复辟大军。太子无疑是这个集团或者军团最终拥戴进入帝王宝座携军事力量恢复旧王权的最佳人选,也是含金量最高的靓丽图腾。这个图腾的存在就是帝国不灭的标志,因而也是对于新建政权最大的威胁,无论真假太子或者亲王的出现必然为新朝权贵高度警觉,最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这就是那些不甘寂寞自恃血统高贵的太子党和那些亲王最终必然走向毁灭的悲剧性命运。弘光帝朱由榔、鲁王监国朱以海、隆武帝朱聿键、永历帝朱由榔无不重蹈太子朱慈烺的覆辙,大明王朝在康熙元年灰飞烟灭,合乎逻辑地走进历史。而周奎老贼及其其他勋贵的卖身投靠也是为了规避风险而保障既得利益。前者用命相赌,后者以身交换,本质上都是为了私欲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