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亨的美文和刘宗周的诤言

二、文震亨的美文和刘宗周的诤言

此刻的大明忠臣冯梦龙和他的文人、官人朋友们依然沉浸在大明中兴美梦中,沉醉不知苏醒。这从被冯梦龙收入《甲申纪事》第三篇的《福王登基实录》中可以窥见其心路之一斑。此文由吴中四子之一文征明的曾孙文震亨所撰写。

文震亨(1585年-1645年),字启美,江苏苏州人,明末画家,也曾经是中年冯梦龙韵社担任社长时期粉丝。生于明万历十三年,他是明代书画家文征明的曾孙,明天启六年选为贡生。曾参与苏州生员五人事件,营救被魏忠贤迫害的周顺昌。他也是和冯梦龙一样由贡生入官场担任底层书吏一类小官,冯梦龙在《古今笑》序中具体描绘了韵社一群对现实不满的落魄书生狂放不羁的举动:

韵社诸兄弟抑郁无聊,不堪复读《离骚》,记唯一笑足以自娱,于是争以笑尚,推社长子犹(冯梦龙)为笑宗。子犹固博物者,至椑编丛说,浏览无不遍,凡挥坐而谭,杂以近闻,诸兄弟辄放声狂笑,桀风起而郁云开,夕鸟惊而寒林跃,山花为之遍放,树叶为之振落。日夕相聚,抚掌掀髯,不复知有南面王乐矣。

这位社友文震亨曾经在崇祯年间为中书舍人,武英殿给事。这也是在崇祯朝清算了魏忠贤宦官集团后,为苏州五烈士平反后修墓表彰后的举措,重新启用了五人事件的积极参与者苏州名士文震亨。他后来得以任职于南明,当时著有《福王登极实录》署名为“前供奉臣文震亨”,详细记述了弘光帝在南京继统的过程。由于和东林党人的复杂关系天启朝著名的苏州学潮鼓吹者和煽动市民造反围困朝廷厂卫御史的文震亨遭到阮大铖、马士英等奸佞的排挤,辞官退隐。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攻占苏州后,避居阳澄湖。清军推行剃发令,自投于河,被家人救起,绝食六日而亡。可见那些当年的持不同政见者本质上依然是忠贞于朝廷维护江山正统儒学的帝国忠贞之士。王朝对忠贞之士的排斥事实上已经堕落为“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没落期,这才形成了对于王朝精英的逆淘汰怪圈。因此,一个充斥着吹牛拍马奸佞的王朝,毁灭只是时间问题。而崇祯的殉国和弘光的即位只是尸有余气的回光返照的假象。文震亨一厢情愿地编造了这种假象。帝国无可挽回的滑落依然不由自主地沿着万历以来绘制的曲线一路狂奔直至彻底寿终正寝而进入历史。

文震亨家藏书丰富,本人长于诗文绘画,善于园林设计,曾著有《长物志》十二卷,为传世之作。并著有《香草诗选》《仪老园记》《金门录》《文生小草》等。看来此公完全是一位情感丰富,雅好时尚,是一个很有人文情调和富有正义感的性情中人,因而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感性诗意想象十分丰富,相对对于事物本质的科学揣摩推测则严重不足。他所遗留的这篇类似纪实类散文完全是实录加想象发挥的产物,其中渗透着对于新上任的统治者美化,就带有浓厚的御用文人的色彩。隐藏了新建立的小王朝诡异的帮派权力斗争,小朝廷乃至新王朝的诞生带有更多阴谋和权力争斗平衡的色彩。在为笔墨装扮起来的伟光正的背后依然是前朝政治的延续,荒淫无道和党同伐异争权夺利实质上是一个纸糊的王朝,在被涂上更多色彩斑斓油彩,依然是难以阻挡生气勃勃的建州铁骑的。

文震亨此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辞藻华丽,通篇堆砌着汉赋汪洋恣肆的骈文词汇,再现了词臣美好的现象。署名为“前供奉臣文震亨拜首恭纪”,这是一篇将丑闻当成喜讯记载的散文,将纨绔王子当成尧舜之君来恭维的马屁文章。兹全文翻译如下,奇文共欣赏:[9]

很高兴地听说福王殿下就任大明监国,由福王府邸来到了淮安。(其实是被农民军追赶逃窜到淮安)南都文武大员及科道诸臣,立即集体商议拥戴确立新皇帝的事情。

大家商议是以贤惠通达为标准还是以亲疏远近来序立。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推选能够为民服务的领导来担任帝国元首。操弄此事的大臣为诚意伯刘孔炤,督臣马士英,各自传谕所部将士,给大家带去王朝中兴的喜讯。将士们听说后,喜极而感动得哭了,愿意奉福王为六军总司令,重竖义旗讨伐李自成逆贼。诸臣恭敬地谒拜明孝陵,在太祖皇帝墓前,痛诉江山非常之大变,俯伏悲恸痛哭而至失声哽咽,决心拥戴新的领导率领国家走向光明。之后,告知太祖皇帝推奉福王监国之事。众大臣经充分协商之后议定,由参赞机要事务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去浦口,专程赴淮安承办恭迎福王殿下大驾光临故都南京的神圣使命。礼部司务官召集六部衙门官员在南京具体商量百官恭迎的相关礼仪。百官渡长江而泊燕子矶,施行郊迎大典,决定先以亲王礼仪相见。

春风吹拂下的燕子矶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全套的銮驾卤簿仪仗齐备,文武百官列队郊迎,仿佛正在迎接一个中兴帝国的到来。但见得监国殿下着素袍系角带,见到郊迎的百官悲从中来,放声恸哭。百官行跪拜大礼,殿下以手扶之。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殿下为百官赐茶,谈到宗社倾覆,大行皇帝之死,又痛哭失声。殿下流着眼泪鼻涕对史可法、马士英等勋臣亲贵说,“建国封疆的大事,唯有仰仗诸位先生去主持了。至于迎立我做皇帝,愧不敢当。因为王朝由北京播迁南京以来,国母尚无消息,所以我也不敢携带家眷。我本意是准备选择浙江东部偏僻的地方暂时居住的,以便迎奉其他合适的王爷监国,如今正值国难当头,迎立之事我是不忍说出口的。”殿下睿智的声音掷地可作金石之声,这时殿下表情光明爽朗,仿佛浮动着日月之光灿。百官瞻仰,深深感觉到这是光复我大明宗社的福光。

次日为五月初三,,殿下从水西门启驾,至城外骑马至孝陵谒陵。导引官请他从东御路入园陵,监国谦逊地谢绝回避,从西门入享殿。祭告礼毕,又去了懿文太子朱标的陵园,驻足瞻仰了许久。从朝阳门入至东华门,步行过殿陛,至奉先殿行拜谒礼。然后,出西华门,暂时以内守备府为行宫。百官觐见,行四拜礼。传令旨,召诸臣入内议事。兵部尚书史可法、魏国公徐弘基、灵璧侯汤国祚皆有奏对。国祚以户部薪饷奏对时,态度微微有些激动。兵部侍郎吕大器指责说,这不符合臣子对待国君的礼仪,加以制止。京畿道御史祁彪佳认为,维护奏对的纲常法纪为国家之根本,不得加以忽视。吏科李沾合等诸科道官员也认为,朝班奏对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不得有丝毫马虎,这些不合礼仪的事情,皆因为旧京朝仪废弃太久了,诸臣僚已经很不适应了。祁彪佳又提奏说,殿下宜早颁布名号以及敬天法祖之事宜。监国皆虚怀采纳。朝见完毕,群臣告退,进一步商议登极、监国等问题。众臣观察监国的意思,宜早进行发丧祭奠大行皇帝,誓师北伐讨伐逆贼,以此昭告天下以彰讨贼大义,而后正位中宫。目前宜先上监国玺绶,而后劝进。遂以黄金铸造监国宝玺。

次日入朝,大臣仍然面奏劝进。监国再次辞谢,晓谕诸臣说:“人生忠孝为本。今大仇未报,孤不能事君。先王殉节,国母去了浙江,孤不能事亲,绝无遽然而登大宝的心理。且闻东宫太子与永王、定王尚在京城中,或可迎至南京。此外,桂王、惠王、瑞王皆是我的叔父一辈,希望诸先生举荐迎接贤者为君主。”说完这些话,眼泪扑簌扑簌直流下来。大臣及言官再次上奏,请求监国允许奏请担任皇帝,殿下依然和从前一样,谦逊地谢绝了臣公们好意。署礼部臣的吕大器率领百官跪奏劝进第一笺,福王传旨依然暂领监国,百官退下不多久,又上了第二笺奏折,命令太监传进。此次福王手书批答,仍然答应担任监国,其余所请一概不允许。

又次日,传百官只穿青色锦绣便服朝拜,仍然行王礼,不必穿戴朝服。然而,百官认为,典礼重大,全部穿戴朝服进入。监国亲自行告天大礼,升坐以后,百官皆四拜叩首。魏国公徐弘基率百官跪进监国宝玺,仪式完毕,再行四拜大礼,百官乃退朝。诸臣公依然有人提出希望监国早日登极定位,以镇人心。御史祁彪佳说:“令旨先受监国之请,其名极正,贤德益彰。即可以示谦让,海内外听说后,皆知道监国没有得到皇位的心思。等待正式为大行皇帝发丧之后,择吉日以登大宝,布告天下以为妥当。”礼臣魏国也同意这样的提议,登基大事就这么议定下来。监国当即用右都御史张慎言为吏部尚书。传旨会推内阁成员,疏奏当即呈上,先用兵部尚书史可法,进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如故。户部尚书高弘图改礼部尚书,进东阁大学士,具即入阁办事。而后召工部侍郎周堪赓为户部尚书,凤阳都督马士英进东阁大学士。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凤阳如故。根据以前会议推荐,缮写谕旨等公文仅推荐掌翰林院詹事府詹事姜曰广一人。传旨吏部:“我查看了祖制,阁员都可以担任公文写作,至先皇帝有时也会用其他衙门的官员担任公文书写,今正推何止姜先生一人?似与祖制不合,着该部再行添加推荐来看。”吏部会九卿又具奏疏推荐曰:“广具首而推荐礼部尚书王铎、礼部右侍郎陈子庄、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右春坊右庶子徐汧令旨再点用首,次二员俱进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入阁办事,诸臣以次待用。六部九卿诸官员齐备,又催促增补各科各道官员,皆是一时深孚众望的人。特别派遣京畿道御史祁彪佳颁赦谕通告江南民众:“此举乃是号召朝野群臣率民众当以福王监国为核心,痛定思痛,在国变之后,擎天之柱摧折,先皇殉国北京,贼寇入侵北京,北方河山沦陷之际;值上苍依然维系我大明国运,致使日月重光,实在是仰赖我大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海内外已闻帝国太阳重新升起,领袖善用能人行政,且全面动员协调各方,万众无不欢欣鼓舞衷心拥戴。世界上没有天朝清平安宁已见端倪,而丑类逆贼不授首受到惩罚的事情,不日我天朝大军收复神京后,将寸磔造反逆贼李自成;我大明民众虽在草莽,也都忍死拭目以待奸贼下场。凡我大明臣民均思我祖宗三百年德泽在人、大行皇帝十七载焦劳求治,功德自在人心;而今以事新主、扫除门户以修职业,何事不可办、何罪不可讨,亦何功名不可成就哉!”

欣闻监国法驾入南京都城之日,都人焚香捧花聚观,山呼万岁,欣喜万分。但见得两大星夹日而行,钟山紫气中五色云见。而先是龙江浮楩楠巨木千章,好像是专为我大明朝鼎新大内而出现;两都并建,南朝顿时呈现出当年我太祖皇帝建都南京时的兴旺旧观。江北四镇诸大师,皆上表劝进监国早登大位。此刻,北京也传来捷报,辽东总兵吴三桂已经疾驰至山海关联结建州大兵入关,大败李自成贼众十数万人,夺其辎重无法计算;边镇诸宿将,无不投袂奋剑,以报国仇。中兴大业,岂是过去汉代灵帝衰亡东汉光武起兵的草率和宋代靖康之乱后偏安南方的赵构政权可比较的!

文震亨曾任职弘光朝,亲身经历了弘光帝在南京监国及继统的过程。当时写有《福王登极实录》一文,体现了甲申之变后南都的一些基本情况。特别是文末提到吴三桂结虏入关,大杀贼十数万,夺其辎重无算等足以证明当时吴三桂营造借兵入关勤王的骗局成功欺瞒了南都朝廷上下的事实。乃至于南朝君臣在奉朱由崧为监国初期即定下了“联虏制贼”既定国策,乃至演绎了派出北使团犒赏吴三桂和满洲武装集团的荒唐闹剧。

福王朱由崧在崇祯吊死煤山后的甲申年四月四日出任监国在十天之后,在演出了历代帝王所谓三次劝进三次谦让后的十五日正式登上帝位,表示对于大行皇帝的尊重改元弘光还得在次年(1645年,清顺治二年)。

如果说,文震亨仅仅是一个享受物质、沉溺风雅的公子哥儿,那他就不值得我们尊重与景仰。但是在国破家亡之际坚持按照儒家忠义信条在舍生取义的大是大非面前,他的气节,他的人格和刘宗周、祁彪佳、冯梦龙一样选择了死节而成就一时美名,与钱谦益、吴梅村、侯方域等人相比是远远不能望其项背。

时至今日,中学课本里还有一篇必读课文,就是大名鼎鼎的复社领袖张溥所写的《五人墓碑记》,说的是天启六年苏州爆发的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抗阉党的斗争,五人墓,就在今天的山塘街上。从京城来的公公和东西厂的特务们根本没有想到,当他们去抓捕东林党人周顺昌时,温和儒雅的苏州人陡然间像是变了人似的,从慵懒闲散的生活和绵软悠扬的南曲声中变调成了黄钟大吕,激起一股血性,一起群体起义的事件在苏州街头上演,领头的,居然是那个爱抚琴作画的文震亨!

不知是文家的好名声太盛,还是文震亨在当时就拥有了不少“粉丝”,当巡抚毛一鹭向朝廷报告说文震亨带头造反时,五位民间义士挺身而出,一力担当了所有罪责。而文震亨也没有从此遁世偷生。1644年,大明帝国崩亡,江南烟花地,南明弘光小朝廷在垂死挣扎。1645年五月,清兵攻陷南京,六月攻占苏州城,文震亨避难阳澄湖畔,听闻剃发令下,遂投河自杀,家中人虽将其救起,但终于绝食六日,呕血而死。

弘光帝即位大统依然在马士英、刘孔昭、韩赞周内臣的挟持下,在江左四镇军阀的操控下,持续着明末后期对于忠良的排斥而使奸佞横行肖小当道。于是早期对于弘光还寄予无限希望的一批朝臣如文震亨、祁彪佳、刘宗周、张慎言、姜曰广、高宏图、陈子龙等并不一定如同史可法那般是明显的东林党人门徒,但是那些饱受儒学熏陶有着明显理想主义色彩的忠贞耿直之士在价值取向上是和东林党人一致的。而这些大臣纷纷去职,他们的旗帜兵部尚书大学士史可法被排斥出中枢,去扬州督师,平衡协调各自为政互不买账的江左四镇军阀。

马士英等权贵身后的金主阮大铖等人粉墨登场出任要职,而老牌东林党魁首钱谦益已经完全地依附于马阮集团。已然抛弃了理想主义原则而成一个蝇营狗苟的现实功利主义者。于是魏忠贤余孽阮大铖先是兵部侍郎后来直升了本部尚书,主持江防要务。

甲申年六月,本朝儒学重臣刘宗周被召复启用官复原职担任弘光朝的督察院左都御史也即朝廷的最高监察机构的首长。在官场三起三落的老臣刘宗周满怀恢复故国的宏愿怀揣治国理政的策论从绍兴平静的书斋中走出,进入南京弘光朝廷纷纷攘攘乱七八糟的中枢。这位师承王阳明的理学大师著名思想家给朝廷上的第一道奏疏纵论时政,便直言无忌,得罪了皇上和权臣:

扼守占据形胜之地。因为江左绝非偏安之地,也绝难守成。建议皇上亲率大军东边扼守淮安、徐州,北边控制河南豫州,西边兼顾荆州襄樊,渐图北进收复失地。

重视首都附近藩篱屏障建设。前漕运总督兼淮安、扬州巡抚路振飞坐守淮安城,清廉自守,一直将家眷安置在船上,浮舟远地安贫乐道,堪为楷模。而当下,淮抚由田仰代之,听说田仰、淮安总兵刘泽清和扬州总兵高杰均有家口寄居江南府邸,论理这二镇一抚皆可问斩。

谨慎进行爵禄的封赏。对于各路将帅的封赏,哪些是应该封赏的,哪些是滥封滥赏的应该严格区分。如左良玉大帅以收复失地而建功是应该封赏的,如高杰和刘泽清却是一路敗逃而流窜至淮安和扬州也进行封赏,作为大将几乎没有不封赏的?武将即滥,文臣将随之,外廷即滥,太监们也随之,臣恐怕天下闻之而解体。

恢复过去的旧官。北京既然沦陷,有已经投降李自成伪政权而被授予官职的家伙也逃了出来;有的在封守之地放弃守土职责也逃了出来;有的奉有朝廷使命,也擅离职守逃来南方留都。对于这些叛变投机分子均应分别治罪。

刘宗周又言:“李自成贼兵进入陕西到达山西,直逼京师,长江以南,有二三督抚坐视君父之危亡,没有派遣一兵一骑前去救援。乃致大行皇帝殉国凶讯坐实,督抚们依然安心坐镇地方,企图坐拥定策之功,未尝肯移动一步。现在新朝既立,应当予派遣北伐之师,而诸臣之计又不是出自于此,纷纷攘攘,全是场面上的空话,更难以解决根本问题。先帝升天的丧诏,距今已有一月有余,浙江中部尚未颁达。临近省份尚且如此,又遑论边远省份。唯希望陛下再发哀痛之诏书,立即兴问罪之师,请自中外诸臣不识时务者开始。”[10]

显然,刘老先生这道上疏虽然是出于老臣的一番肺腑之言,所谓忠言逆耳,但是对于当下腐败不堪的朝政而言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所谓不识时务者应该说是疏奏起草者本人。因为他显然懵懂到并不知道南方小朝廷的政治只是刚刚覆灭不久的大朝廷政治的延续,而且更加不堪,这批乌合之众事实上并没有形成真正的核心,那些坐拥选择新君权力的军阀、勋贵、太监集团也只不过是一帮心怀叵测居心险恶的既得利益者,有了拥戴的资本正在等着新皇登基后获取巨大的政治收益,获取更大的财产和权力,这正是历朝历代在朝代更替中实施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的某种分赃形式。无论自命清流的东林党人亦或是被视为奸佞魏忠贤余孽们目的都是一致的,也就是掌握内阁实权,然而心怀儒家振兴家国理想的东林党人在权力角逐中败北,权力自然落入那些野心膨胀的军人和心怀鬼胎的权贵集团之手,福王朱由崧在表演了一番三次劝进,三次辞让的闹剧后,终于于甲申年农历五月登基,这正是南京的仲春季节,桃花盛开,万物甦生,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大自然,使得紫金山郁郁葱葱,仿佛紫气东来,梅花山粉嘟嘟的一片春梅环绕在青松挺拔雄奇巍峨的太祖陵墓周围,有了些许朝气。

大自然制造着王朝中兴的假象,南朝的君臣包括民众上下一起陶醉在新朝建立的喜庆之中,仿佛一切可以在祖龙肇兴之地重新开始一番伟业。

沿着长江北望,江北四镇不管是败军之将还是守成功臣因为拥戴有功统统封爵加官一级。大臣们也自封官晋级,然而朝廷自从武宗朝到崇祯朝延续的党争依然延续着进入了小朝廷。

史可法被排挤出京,带着大学士和兵部尚书的虚衔去扬州督师,去协调永远也难以协调的军阀之间的矛盾。内阁中枢大权完全落入凤阳总督大学士马士英和司礼太监韩赞周之手,这些权臣背后的金主却是魏忠贤余孽阮大铖,这位被先帝革职永不叙用的奸邪小人鼻梁上抹着白粉的戏子,粉墨登场摇身一变成为弘光朝兵部侍郎,不久成为肩负江防重任的本部尚书,史可法被彻底架空。

南明小朝廷覆灭闹剧开锣出演。当然后来清代统治者组织编撰的《明史》将朱由崧彻底的妖魔化了,所谓奸淫幼女,赤身裸体的尸体不断从御宫墙边的金水河中流出;阳春三月命太监们捉取蛤蟆提炼春药以壮阳等等丑陋不堪的谣言不断被正史所坐实,其实这是新朝统治者伪造历史丑化前朝当政者所惯用的伎俩,后来的学者发现清代统治者对于本朝丑闻的篡改美化导致从建州也即沈阳故宫流出的档案有明确删改销毁的痕迹。

明代皇帝的史实,也即是通过对于明代皇帝实录的研究证明了被清代统治者有意识篡改编造的明代帝王从武宗朝到熹宗都进行了抹黑。而对满洲发迹的清代祖宗们的档案也对丑陋进行篡改掩饰,使得野蛮变得文明起来,这些无耻的神化和刻意的美化对于本朝开国君主的化腐朽为神奇,对于前朝君主的隐善扬恶,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执政的合法性而已。是某种以文字狱钳制众口,而以新的历史观愚弄民众驾驭民众的手段。

铁幕中的历史本来就对尊者讳忌甚多,前朝铁幕被掀翻,新朝铁幕刚刚在血与火中铸就,就开始了意识形态上的愚民驭民老谱翻新,依然靠杀戮和意识形态的掌控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支撑起一个新的专制王朝。至于老百姓在升平时期就是缺乏政治欲望没有主体意识满足生存需要的顺民,战乱时期就是没有政治头脑没有道德规范和控制能力,以暴力攫取财富的暴民,这几乎就是鲁迅笔下阿Q似众生态的真实描绘,也是受王朝苛政盘剥已久民众情绪的宣泄。这些暴民、乱民、流民组成了李自成、张献忠农民造反大军的基本来源。于是开始以复仇的心态对付统治阶层的戚贵官吏,手段之残忍,杀戮之残酷也为中国历史的冤冤相报留下了血腥肮脏的一幕。

后来的清代专制统治者接受了宋明以来的程朱理学统摄人心尤其是知识分子之心的经验,对于颠覆宋明理学将帝王本位转向个人本位的王阳明心学理论进行了严格封杀,也算是总结了明朝败亡的教训,对于只有将那些自以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敏感知识分子继续收入程朱理学的科举牢笼,才能达到“天下英才尽我殻”为本朝所用,成为王朝工具,也即成就了帝王的文治武功大业。对于那些不服从者,安分守己的就让他们当遗民,不安分的企图以文字诋毁本朝的就作为文字狱的思想犯群体消灭他们的肉体,不怕他们不闭口,由此而铸成了中国历史自秦始皇以来最严重的文字狱实在是从顺治朝演变至乾隆朝升值到最高峰也最完善的体制性国家犯罪。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历史只能是胜利者的历史。也就是胡适所言的“历史只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已,美丑全在统治者意念之间,意念变成文字成就了御用文人学者的猎取功名的手段,科举之妙妙在屠戮读书人的心理和嫁接统者头脑使之成为不会独立思考的工具。那些为前朝统者粉饰的文章自然要让他永久的湮灭,比如冯梦龙先生的图书就要让他永久地在神州大地消失,因为这家伙其实就是前朝最顽固的余孽,是王阳明心学延续到李贽和公安三袁性灵学衣钵的传人和文学历史观的辛勤实践者。

1645年农历五月,南明小朝廷像是昙花盛开那般登上中国的历史舞台,这年是顺治二年。这一年中国两大民族改朝换代的生死决斗进入尾声,吴三桂率大军进入云南对前朝桂王永历帝进行追杀。一个专制的大一统帝国已经站稳了脚跟。

而在春天里出笼的南明小朝廷,正在对这位引狼入室的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寄予厚望。南明新的统治者前福王朱由崧,谁不知道这位身材臃肿肥胖缺乏理政治国素质的蠢货,被史可法等人称为集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等七不贤于一身的花花王爷,只是一个贪财好色的傀儡。因而只要施之于美色,让其沉湎于酒色财气之中,在美女柔弱无骨的肌体消磨其政治的热血和治国热情,他就会安享皇位带来的无尽欲望而放手让权贵去弄权,外朝权贵和内廷中使即可继续在这块东南膏腴之地鱼肉百姓,通过政治权力而攫取财富,这当然只是作为六朝古都南京历史上那些坐拥半壁江山小朝廷所一以贯之的做派,照样在秦淮歌舞中醉生梦死。唐代的杜牧有诗为证“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样的场面在南明再次重演。

因而表面上祭奠大行皇帝和恢复故土的铿锵誓言那都是做给老百姓和在野士人们看的表面文章。表面文章虽可以欺世盗名一时,谎言却不能永久像是纸扎的牌楼矗立于虚幻的梦想和谎言中。

刘宗周老先生实在是不了解中枢诸公和在朝文臣武将的真实心态,疏言即如同锋利的矛戟捅穿了王朝中兴的假象,而在揭穿假象的同时自己锻造的剑戟也被如同牛皮一样坚硬的顽固体制所折断。这是一个腐朽的却一直顽固运作着的同构体,这个同构体的每一部分和焊接各个部分的每一颗螺丝钉从上到下都是协调的默契的。坼解每一颗螺丝钉就意味着同构体总体的解构毁灭。这就是怀揣理想主义长矛的唐·吉诃德向风车挑战了。

从上而言,福王殿下颠沛流离流窜南都目的就是填补帝国首脑在战乱中留下的真空,享受权力带来美妙和美好,不可能再重新踏上风险未卜的征途去玩那个皇帝亲征的游戏。那简直是将朕躬推向火坑。正统年间英宗皇帝御驾亲征瓦剌被擒拿的教训历历在目,以至于被郕王填补了王位真空导致了明史上著名的“土木堡”事变,此刻皇位周围鲁王、潞王、唐王虎视眈眈都盯着皇位,朕怎可以御驾亲征呢?至于那些坐等拥驾册立封赏之功督抚总兵们等待的是内阁大学士和公侯伯的爵位封赏,其中不乏那些一路从北方丢盔卸甲烧杀掠夺而来的败军之将和拥兵自守的巡抚总督,再加上一大批从北方逃难而来的降官和失职的庸官,都在眼巴巴地盼望着在王朝权力重组中分一杯羹。

这迂腐不识时务的老书呆子刘宗周一竹篙打翻一船人,可以说是动了整个官僚集团奶酪,触犯了众人的既得利益。在刘宗周老先生的奏疏被搁置的同时,朝野上下形成的共识却是携带大量金银财宝和对吴三桂及建州贵族集团的封赏诰敕派出北使团企图以金钱贿买偏安,这是重复了过去六朝小朝廷的路数以大撒币和裂土封王来求得偏安,保持既得利益集团在南方的利益,然而,出于对北方清国崛起的无知和保持所谓天朝上国的威仪,以井底之蛙似的傲慢,文书口吻依然以天朝上国对待臣属和藩国的姿态去诏安。这显然是小朝廷颟顸和愚蠢的不识时务,南朝君臣上下的态度却是高度统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