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六、横征暴敛民不聊生

冯梦龙在《寿宁待志·赋税》[12]详细记载了万历二十年后该县征收税赋的情况。从中可以一窥明末朝廷横征暴敛民不聊生经济崩溃的真相。

寿宁仅是福建闽东山区的一个边鄙小县,然而已是“民无余欠,库无余财,欲有司之有为于地方,盖亦难矣!”也即是在地方“府库空虚,万无措置”时欲想县级地方政府有所作为于地方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冯老县令面对残酷现实的慨然长叹,反映出明末王朝专制帝国的经济基础已经崩塌陷落:

首先,明代中期以来,由于朝廷的横征暴敛,皇室与权贵集团大规模的土地兼并,激化了农民与皇权官僚统治集团的巨大矛盾,各地农民起义此起彼伏。

其次,南方新兴起的城镇工商业的发展,孕育了最初的市民社会,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进一步冲击了以皇权政治和官僚统治集团为基础的封建经济基础。

再次,后金统治集团的崛起,建州贵族开始由关外向关内逐步蚕食,边患不断,庞大的军费开支,不堪重负。

最后,倭寇不断对我东南沿海的骚扰。帝国统治者既要镇压农民起义,又要对付边患挑衅,还要保持自己穷奢极欲的既得利益,便一再向民间增加赋税,转移经济危机。

这就是冯梦龙在《待志》中所记载的:“万历季年以后,海内多事,征解日急”,仅寿宁这个当时只有二千七百多户,一万一千九百多人的山区小县,至崇祯七年冯梦龙到任时,赋税已由原来的四千八百两增加到六千另八十二两,其中上解部分由一千六百两增加到三千三百两。《待志》详细解读了万历二十年(1592年)以后的赋税加载数据,并列举了巧立名目增加赋税的各种方法,其中大部分是奉上面文件精神,由基层办理的事项,就是文中反复出现的“奉文”字眼,说明乱自上作的根源:

一曰加派,如崇祯元年(1628年)奉文为援助辽饷银万分匮贬之事,加派三百一十六两四钱九分。

二曰暂输,如崇祯九年(1636年)。奉文因粮输饷,乡绅每粮一两加输银二钱,民间粮满五两者加银五钱,共银四十八两三分四厘二丝。

三曰扣减,也就是扣减衙役、工役、兵役人员应得的饷银和各类公务活动应当支出的费用,如驿站人员、仓库人员、门子、渔溪司工兵、知县马夫、季考生员等等,收取的名目如辽饷不敷、裁割冗滥徭役等等,不胜枚举,连抚恤孤寡老人的夏衣费用也在扣减上缴之内,可见盘剥如同水银泻地那般无孔不入。

四曰捐助,如“崇祯三年(1630年)奉上级文件为严厉催促帮助工程建设,以接济陵墓急修等事项,而这些文件既有来自皇帝圣旨,还有太子东宫谕旨,本县知县捐助陵工银一百两,修建陵墓竟然盘剥到最底层的县令头上,谁的陵墓,应该是皇家的,是不是刚刚驾崩的熹宗皇帝陵墓,无从考证,从崇祯三年起,至今未有停止。

五曰借扣,如崇祯九年(1636年)奉文为中外形势发展越来越困难,外虏内寇切割剥取帝国肌肤等事,本县官员各献出自己一个月的薪俸。知县助俸银一两一钱二分五厘,儒学教谕、训导各助俸二两一钱,典史助俸银五钱,巡简助俸银六钱,共计助俸银六两四钱二分五厘,基层官员也成了盘剥对象,这时正是崇祯皇帝动员皇亲国戚,朝中大臣集资助饷的时候,可见国库空虚如此。

以上种种办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也损害了地方官吏和地主豪绅的利益,但是最终还是转嫁到贫困乡民身上。冯梦龙在《待志·积貯》篇中感叹道[13]

根据旧县志记载,过去“县里留用的仓库和预备灾年启用的仓库都在县衙幕厅前,有官家仓库一所。”如今朝南两间仓库已毁,唯有朝北仓库四间,我进行了修辑,难道大家不知道储藏谷物是为灾荒之年预留,为救灾准备的?过去省里布政司衙门在县城东边也设有分库,县志记载说“改为社仓”今天则变成了观音堂了,也不知道废于何时。查过去戴镗知县曾经立社仓五所,分别在在城东观音堂。四所在乡下的小东、南洋、南溪、大洋四堡。晓谕民众输送粮谷,奖励衣冠、牌匾等,共储存有粮食一千二百多石。自从荒年旱年相继,民穷财尽,乐于输送者,越来越少,而粮食仓储尽行废弃。如果县仓每年的欠积,年年相沿袭,已经入不敷出。历年所积,一空如扫。

明朝初年各县建有的“县仓”和“社仓”规定“春赈贫民,秋熟还官,不取其息”“年饥上户不足者量贷,稔熟还仓;中小户酌量赈给,不还仓。有司造册送抚、按,岁一察核。仓虚,罚社首一岁之米,其法颇善,然其后无力行者”[14]这项政策,被清初《明史》的编撰者称为善政,而这一太祖爷制定的善政延续到明末,以成绝响,证明帝国财政已经捉襟见肘,不敷使用。

仅就边鄙山区小县寿宁而言:“粮额最少,非解则支,原无分毫余剩。”积储仓也因多年不用,已经废弃损毁。冯梦龙接任的时候所见到的是“一本空簿,递相传受,按纸上分毫具存,欲征完玄虚无日”。因为在上司催逼之下,前任县官“惧违功令,未免挪撮,以应目前之求。而一蠲之后,遂成不可填之缺陷。”也就说冯老先生在接任知县时候,看到的账本只是一本历任知县手手相传的账本,按照账面记载分文不少,实际是一纸空文,因为其中钱粮在实际中已经完全被挪用。这本假账纯属是为了应对上司对知县考察所编造,一届一届这么传下去,窟窿越来越大,几乎难以弥补。这种东挪西补,造成的恶性循环,财政的亏空越来越大,窟窿也就填不满,假账还得传下去,国穷民困的局面难以扭转,岂想在一届知县中解决绝无可能,冯老县令只能继续与狼共舞下去,各项基础建设和有关民生的公共服务实施建设也陷于困顿无奈之中。帝国钱粮已经全面用于高层的奢侈享乐和连绵不断的战乱,至于有关民生的饥荒天灾的解决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因为已经完全没有了应对的本钱,这是帝国经济基础面临崩溃的征兆,也是人心散乱的根源。作为朝廷一只有良知的鹰犬,冯老县令唯有望山兴叹,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非常无奈地写下《催征》一诗,记录彼时彼刻的心路历程:

不能天雨粟,未免吏呼门。聚敛非我术,忧时奉至尊。

带青砻早稻,垂白鬻孤孙。安得烽烟息,敷天颂圣恩。

山区人民苦啊,完全靠天吃饭,每年庄稼的生长收成,根据气候阴晴的变化丰欠不一。即使灾荒之年,官吏依然大呼小叫地上门收粮收税。哎!聚敛钱财盘剥百姓实在不是自己所擅长的本领,忧患的时候也只能奉行帝国的指示办差。未成熟的谷粒带着青色也必须磨成粉,因为要抚养老人和儿孙。什么时候战争的烽火才能止息,那就谢天谢地颂扬皇恩浩荡了。冯梦龙作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家老臣那种既是皇家臣仆,又为百姓父母的矛盾心态,跃然笔下。无奈而痛苦地望着饱受战乱创痛的山川大地,谓然长叹,悲愤莫名!以诗证明自己作为统治集团最最底层的一员良知未泯,道义尚存。才有了《寿宁待志》这些一针见血的揭露批判性文字面世,笔者认为这是冯梦龙对历史最有价值的贡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