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文学的鉴定
世界各国知名的文学史论著,几乎都没有将“海洋文学”作为一个独立的类型进行陈述与探讨,甚至常被当成马首是瞻的韦勒克在其《文学理论》中明确表示“19世纪海员小说以及海洋小说”不能成为文学类型,这其实意味着他对海洋文学的否定。但在批评领域,西方对“海洋文学”这个概念的运用及对相关作家作品的研究由来已久,中国则在21世纪初对海洋文学表现出方兴未艾的研究势头。笔者认为,文学研究不仅仅是抽象的理论建构,更重要的是具体的批评实践,如果一个概念的出现有利于相关文学现象、作家作品的深入分析与恰当评价,有利于文学的内部与外部建设,就不应拘泥于理论的灰色要求而否认色彩斑斓的创作与批评的合法追求。
在确认海洋文学的科学地位之后,我们需要仔细琢磨的下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海洋文学?这行进的思路似乎有着本末倒置的嫌疑,但存在决定意识的唯物观恰巧体现于此,我们对概念的鉴定恰恰需要事物的先期存在。然而,给“海洋文学”下一个准确、清晰、切合实际的定义并非易事。英语文学中海洋文学的创作与批评都强盛、活跃,但缺乏明确的“海洋文学”的定义。中国文学对“海洋文学”的鉴定在新世纪初开始豁然浮现,可以梳理为广义与狭义两种,两种之间并非各行其是,而是时有交锋。
提出广义概念的代表学者有段汉武、赵君尧、李松岳等。段汉武的鉴定如下:“以海洋为背景或以海洋为叙述对象或直接描述航海行为以及通过描写海岛生活来反映海洋、人类自身以及人类与海洋关系的文学作品,就是海洋文学。”[1]赵君尧下的定义是:“以语言文字和不同的文学体裁描述海洋及其相关的自然现象,反映人类从事海洋及其相关的活动,塑造形象,抒发感情、阐发哲理、表达思想。海洋文学是海洋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是再现人类内心情感和一定时期人类海洋活动的一种文化现象。”[2]李松岳认为“‘海洋文学’按其表现的内容与特质大致涉及以下层面:一是真实呈现海洋特有的自然地理风貌;二是以海洋为背景,反映人类与自然的多向度关系;三是以海洋为活动舞台,展示人类物质生产、精神创造的历史进程与心灵图像。”[3]这三个定义表述略有不同,但用列举法指认的海洋文学的属性与范围是基本相同的,大体都可以视为对这个概念在题材上的认定与限制。
坚持狭义概念的代表有杨中举、龙夫等人。杨中举认为“那种渗透着海洋精神,或体现着作家明显的海洋意识,或以海或海的精神为描写或歌咏对象,或描写的生活以海为明显背景,或与海联系在一起并赋予人或物以海洋气息的文学作品都可以列入海洋文学的范畴”[4]。与前面列举的鉴定相比,这里明显增添了“海洋精神”“海洋意识”“海洋气息”的限制因素,但这几个限定本身是抽象的,杨中举没有对之作出内涵与外延的阐释。龙夫的鉴定是在否定广义概念的基础上提出的:“所谓海洋文学,通常是指以海洋为题材或根据在海上的体验写成的文学作品。但笔者认为这样的作品还称不上基于世界共识的‘海洋文学作品’。真正意义上的海洋文学是,主题与海洋具有的特性密切相关,并受海洋的特性支撑的文学作品。”这是在题材的范围之上增加了特征的限定。对他所增添的“海洋特性”,龙夫解释为:“人们在理性、感性和意志方面对海洋具有的特殊兴趣”。而“理性兴趣层面的海洋文学作品,主要以研究和观察广阔的覆盖地球3/4面积的海洋空间及现象为主题。最直接的文学作品有科学随感和科幻小说等。……感性层面的海洋文学作品,以揭示人与海的关系为主题。这个领域的作品描写独自的体验和感受,让海洋的特性打动人的情感。诗歌和科幻作品是主要的文学表现形式。……在意志层面上,海洋文学作品主要表现以海洋为舞台的人们的社会活动,借海洋阐发作者的理念、思想及社会认识。”[5]我认为,龙夫定义中的“海洋的特性”是含混不清的,不能凸显海洋文学的本质属性,而他所加的解释倒是明确了,内涵、外延的说明兼具,但又不能进入下定义的单句之中,成为其内在组成,因而不能符合下定义的表达原则。
大体来看,广义的概念仅是认定了海洋文学的题材范围,而狭义的概念在题材的基础上增添了特征的要求。我认为,狭义概念所言的特征虽然有着不易操作的含混性,但它们的出现并非某几位学者吹毛求疵,而是发现了在具体作品中,海洋题材所占比重、所发挥作用有着大小巨微的差异。比如下面这首诗:
赠A.S.
朱自清
你的手像火把,
你的眼像波涛,
你的言语如石头,
怎能使我忘记呢?
你飞渡洞庭湖,
你飞渡扬子江;
你要建红色的天国在地上!
地上是荆棘呀,
地上是狐兔呀,
地上是行尸呀;
你将为一把快刀,
披荆斩棘的快刀!
你将为一声狮子吼,
狐兔们披靡奔走!
你将为春雷一震,
让行尸们惊醒!
我爱看你的骑马,
在尘土里驰骋——
一会儿,不见踪影!
我爱看你的手杖,
那铁的手杖;
它有颜色,有斤两,
有铮铮的声响!
我想你是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
要吹倒那不能摇撼的黄金的王宫!
那黄金的王宫!呜——吹呀!
去年一个夏天大早我见着你:
你何其憔悴呢?
你的眼还涩着,
你的发太长了!
但你的血的热加倍的熏灼着!
在灰泥里辗转的我,
仿佛被焙炙着一般!——
你如郁烈的雪茄烟,
你如酽酽的白兰地,
你如通红通红的辣椒,
我怎能忘记你呢?
诗中尽管出现了“波涛”的字样,但只是作者信手拈来,这之后不短的诗篇中就再也没有与海洋相关的内容了。仅仅“波涛”二字对作品内容、风格的作用都微乎其微。这样的作品,难道也可以称其为海洋文学?
也许这个例子比较极端,那么刘延陵的散文诗《海客底故事》又该如何认定呢?从题目一看,我们不能否定其涉海性,该诗也确实以一位海上水手为视点中心,但所捕捉的并非水手的海上生涯,而是其归家后屡次求爱的感情生活,表现出乡土爱情的纯朴羞涩,而不是饱含海性爱情的大胆疏放。因此,我觉得不能称这些作品为海洋文学。许地山的小说《铁鱼的鳃》的情况也类似。题目中的“铁鱼的鳃”是一个潜艇的人造鳃模型,设计、制造者雷先生七十多岁,曾被官派至外国学习制造大炮,但回国后无用武之地,曾在一个割让岛上的海军船坞做职工,后辞职专心在家研究新型潜水艇以报效祖国。但可惜的是,壮志未酬身先死,雷先生于逃难途中为抢救模型落海而死。作品确实涉海,但这些涉海性的内容在作品中仅仅是一笔带过,是为了交代雷先生的经历与结局。作品的重心或者说几乎全部笔墨都用在描写雷先生对潜艇设计的痴迷与对祖国的忠诚上。因此,我认为这篇小说不属于海洋文学。
我不赞同笼统的题材认定,但也并非完全同意海洋文学的狭义概念。这是因为:首先,海洋文学并非一种文学思潮或创作流派,而往往是作家缘于生活的积淀、感受、情怀而进行的个性化创作,作家是否具有明确的海洋意识和作品是否具有海洋文学内涵没有必然的联系,而其他的创造性因素也不可能被狭义定义的列举法全部包囊。其次,纵观我国海洋文学的创作,数量、质量与影响都不是很突出,因此,概念可以从宽。可行的方法还是从题材入手,即肯定广义概念的题材认定,同时在此基础上,强调与海洋有关的书写对作品而言是不可删除与更改的,即在作品内蕴与审美格调上发挥着一定的作用。但又不是要求“海洋必须处于叙事的中心,或者立意上海洋处于观照、审视和隐喻的核心地位”[6],而是海洋书写(自然之海、想象之海、人化之海)可以是作品的核心,也可以是一个重要或次要的组成部分,但并非可有可无。如庐隐的《海滨故人》,海洋书写的内容并不多,也非作品的核心,但开头碧波荡漾、红日升腾的壮阔景象与五位主人公自由自在、任性适宜的生活相呼应,五个女孩子“对着白浪低吟,对着激潮高歌,对着朝霞微笑,有时竟对着海月垂泪”的描写使得海洋的自由属性和主人公追求个性解放、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精神形成映照与暗合关系,海洋的形象有意无意间成为主人公的精神象征。在第三节中,露沙又在给云青的信中将海边居住、对海写作当成理想生活来遐想,这又加深了主人公与海的精神联系。及至作品最后,露沙在书信中表示,爱情如失败,即“同赴碧流,随三闾大夫游耳”。显然,露沙将海洋作为自己的现实避难所与精神归依地。总体来看,海洋的自由博大就是主人公精神追求的形象化或象征,海洋书写同时也带给作品空灵、浪漫的美学格调,对作品产生了重要影响。因此,这称得上是一篇海洋小说。
经过以上的细致分析,海洋文学的概念不妨这样表述:海洋文学是海洋书写在主题内蕴与艺术格调中发挥必要作用的涉海作品。在此,我有必要对“涉海作品”稍费笔墨。“涉海作品”一词在当下海洋文学、文化研究中时有出现,但一般学者没有对之做出鉴定,按其语境分析,基本上是广义海洋文学的同义词。而我这里也采用这个含义,即涉及海洋的作品即为涉海作品,不论其内容的多少与作用的大小。这样,朱自清的《赠A.S.》也位列其中。我认为,这样两个概念的使用有助于我们清晰明确地分辨某一作品的海洋特征。
当然,我并不认为自己以上所做的概念梳理就是无懈可击或盖棺定论的,相关探讨肯定会继续下去。正是不断的争论显示着一个学科的生机与活力,强求一律反而是自我扼杀,正如有见识、有襟怀的学者所言:“只有在大体有共识而又‘无共识’的矛盾统一中求发展、求创新,这门学科才会有生命力。”[7]我期待大方之家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