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层的理性精神

二、深层的理性精神

与现实性与道德诉求相一致的,山东海洋文学神秘之作的另一个特性是非理性之下的理性色彩。这就是说,与其他地域的作家相比,山东海洋文学的神秘主义作品的非理性气息要淡薄一些,而灌注在其中的理性成分与意识要浓厚一些。这一点可以从对梦境、死亡的具体书写的比较中得出。

梦作为人类的心理现象,忽此忽彼、飘飘忽忽,总体上具有神秘、不可解的非理性特征,但在不同的书写中,梦的非理性特征还是有轻重、淡浓之别的。有研究者作这样的总结:

新时期有大量的小说中涉及的梦境有两种:一种是可以解释的,与某种经验联系直接的简单的梦,一种是无法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来解释的神秘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的复杂的梦。[45]

显然,第一种梦境的非理性色彩要轻淡一些,而第二种要浓重一些。新时期的大多数作家钟情的是第二种梦,如《白鹿原》的第一章这样叙述白嘉轩的第六个女人胡氏的梦:

她说她梦见他前房的五个女人了。那五个女人掐她拧她抠她抓她打她唾她,都争着拉他去睡觉。令嘉轩大惑不解的是,胡氏并没有见过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她说出的那五个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合!

作为继任,胡氏当然在心理上很在乎前五个女人的存在,因此梦见她们是符合胡氏的心理真实的。但没有见过死者,却能准确地说出每个人的相貌特征,这该如何解释呢?难道有不散的阴魂在作怪?难道人鬼是能够以某种不测的方式沟通的?提这样的问题均是理性思维的惯性作用,作家这样写的本意就不是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认知,而是营造不可解的非理性的氛围,凸显原始文明的遗存。可山东海洋文学的神秘之作所叙写的梦境偏偏是第一种。张炜的《怀念黑潭中的黑鱼》《鱼的故事》《父亲的海》中写到的都是鱼儿幻化为人进入海滨之人的梦境之中。梦中的情景和人物的日常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并且,梦中的预兆在现实生活中一一呈现。梦尽管也有着不可思议的神秘,但总是能找到与现实生活的具体联系。这样的梦境几乎就是对现实的呼应,且可以用民间广泛接受的万物有灵、因果报应的道德理念解释。因此,其理性意味如盐在水中,虽看不到,但尝得出。这一点正是山东作家现实情怀、道德意识强盛的结果之一。

即使是神秘的死亡,在山东海洋文学作品中,也大多有着道义的背景。宗良煜的长篇小说《蓝色的行走》,曾写到“海王”最初做船员时,遭到船长与其他船员的不解与欺辱,结果一瞬间,羞辱“海王”的人员统统毙命。虽然这些人的突然死亡不能得到科学的合理解释,但其根源仿佛就是他们的不义行为。这样的死亡,是符合“恶有恶报”的民间道德的。张炜的《鱼的故事》《父亲的海》、王润滋的《海祭》中写到的死亡,也有着同样的道德缘由,都是惩罚性的死亡;并且,是和海上风浪的难以预见性、突发性联系在一起的,在不可思议的同时,有着更容易让人说得过去的客观理由。

对比先锋小说中的神秘死亡,山东海洋小说的神秘中暗藏的理性特征更明显。我们看余华的《世事如烟》。这仿佛就是一场怪诞之死的大会展:灰衣女人在衣服被汽车压过后无疾而终,司机在婚宴的厨房里流出几缕暗红色的血,第六个女儿穿着鲜红的毛衣而死,少女和瞎子的尸首双双浮于河上……在这一作品中,死亡是突然落下的无因之果,没有蛛丝马迹,没有可能的背景,没有任何稍微能站得住脚的丝毫理由,死亡似乎本来就该是无来由的。

总之,我认为,有别于其他地域的神秘主义创作,山东海洋文学的相应作品在感性神秘的同时,表现出较突出的现实针对性、道德诉求性与深层理念性。这和儒家的文化积淀有着一脉相承的历史关系。该怎样评价这一趋向呢?有学者这样认为:

沉重的道德理性精神和深沉的忧患意识使山东作家过多地自觉、不自觉地钟情于社会学层面的价值判断,过多地自觉、不自觉地幻想着文学范畴之外的义务,沉重的理性光晕使艺术之灵缓慢地扇动美丽的翅膀。但是,这种道德理性精神却具有无比可贵的勇气。[46]

我赞成这种观点。道德理性精神确实是山东作家仿佛天然的价值取向,这使得山东作家在异彩纷呈的文坛中显示出自己的地域烙印。这特性总不免是优点与劣势的杂糅、融合;此一面看,就贵重如金,彼一面看,就笨重如牛。但对于海洋神秘之作来说,似乎恰恰完成了互补互利的组合。神秘主义的创作本身是诡异迷幻、混沌莫名的,是感觉化、情感性的,是用非理性的思维方式观照现实,是接收传统民间文化中的情感寄托,是扇动想象的翅膀飞扬艺术的灵思。在此基础上,再突出现实的社会问题与理性的道德批判,不就形成虚与实、感性与理性、美的飞逸与善的落实的互补与融合?这可以为一些“为神秘而神秘”的创作提供很好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