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神秘观念
《蓝色的行走》所包蕴的生命神秘主义思想是整体的、混沌的,是和小说的人物、情节、氛围、艺术格调融会贯通、和谐一致的。但出于研究的需要,我们将其拆解开来,择其要者论述。
宿命论是《蓝色的行走》神秘书写的重要观念。宿命观认为世间一切变化皆归于命运,命运支配一切,决定一切,人应顺应命运。我们以上提到的三位重要人物就是以宿命论来应对自己的人生。面对人生的重大变故、人与人之间的不期而遇以及航行中的幸与不幸,这三位角色都不约而同地用上帝、命运等超越主体、超越经验世界的力量来解释。如“死神”如西班牙斗牛士一样意气风发地开始自己的第一次航行时,不幸就发生了。对于这致命的打击,他似乎没有痛苦没有悲哀,因为他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9]显然,这里的“上帝”一词并不是指狭义的基督教意义的救世主,而是指影响或控制人们生活的不可思议的终极力量,是被大家称作“命运”的东西。再如“海王”与孔凡东初次见面时,“海王”说:“这不奇怪,我们终究是要见面的。我们必须服从命运的安排。”[10]而孔凡东也似乎理所当然地信奉命运之念。当他凭着感觉带领航船躲过了死神的邀约,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功劳,而是说:“这是命运的安排。”[11]另外,孔凡东还深深地喜欢一句祈语:“神啊,保佑我出海平安吧,你造的海那么大,我造的船这么小。”[12]这句祈语是挪威渔民出海前必做的祷告,经“WALK”号的二副传到孔凡东耳中。祈语能辗转流传说明它洽和了很多人的心理状态与需求。这里的“神”也并没有具体的宗教背景,而是指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小说还用客观叙述的口吻再次肯定命运的冥冥之力:“命运还为孔凡东和‘WALK’号安排了许多事情。”[13]
宿命论强调命运的至高无上性,就意味着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因而,信奉宿命论者,往往会在巨灵之掌下倍感压抑,会被人生的被动击伤,会产生一种难以摆脱的悲剧情怀,会导致价值观的虚无与人生的消极无为。但在《蓝色的行走》中,却没有这些阴暗、消极的东西。在“海王”“死神”与孔凡东身上,情况恰恰相反。他们并没有因为对冥冥不可知力量的觉晓而放弃自己的意志与行动,反而是将其视为一种考验与挑战,更加义无反顾地投入对自我生命的追寻之中。为什么这三位会超越宿命论的消极影响呢?因为他们同时拥有更富有生长力与活跃度的神秘主义宇宙观做思想底色,从而消抵了宿命论的阴暗。我们详细论之。
神秘主义宇宙观首先认为宇宙具有无限性:在时间上,宇宙无始无终;在空间上,宇宙无边无际。而人作为宇宙中极其有限的生物,他在追索宇宙的终极本质时,必然陷于扑朔迷离的困境之中,这正如现代思想家弗兰克·赫伯特所说:“在人类无意识深处,有一种对有意义的逻辑宇宙普遍性理解的需要。但是,真实宇宙总是处在逻辑(观念)宇宙的一步之外。”[14]因此,作为无限的存在,宇宙的本源、意义、过程和归宿神秘莫测,正所谓“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在小说《蓝色的行走》中,就灌注着这样一种基本认知:“世界和人类从诞生起就有了许多无解之谜,并且现在和未来会有更多的无解之谜。”[15]这种认识为“海王”“死神”和孔凡东一致接受,表明他们对宇宙根源于无限的神秘性的心领神会。所以,我们发现,在作品中,“海王”排斥别人“为什么……?”的提问,他甚至因此解雇船员。而“死神”和孔凡东则是少言寡语,说话总是有所保留,好像有意不把事情解说透彻。这些一致的表现其实都是因为他们知道宇宙本身是自在自足、混沌朦胧的,孕育着无限的可能,无限是宇宙内在的、不可见的本质,我们蝼蚁般渺小的人类是无法用通常的理智与语言去把握与阐释的。
同时,宇宙即万物,宇宙的神秘不凌驾于万物之上,也不旁侧于万物之外,而是蕴藏在万物之中。万物生机勃勃、日新不滞、创新不止、奇妙澎湃就是宇宙无限的可见表现与具体动态。自然,万物包括人类。人的生命本身就是宇宙神奇与神秘的明证。人的生命与宇宙的生命是同心共命的,他们可以浩然同流、共赴汪洋,正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易经·系辞》)。因此,人只要与宇宙同在,不自诩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不自吹自擂“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不凌驾于万物之上,就可以寻觅与获得属于自己的神奇与神秘,就可以挣脱鄙俗、自致远大。在《蓝色的行走》中是这样写的:“任何人任何东西存在的本身就是奇迹和神秘。”[16]这是孔凡东的感悟,也是“海王”“死神”的人生实践,后来又成为孔凡东的人生指南与对其人生的真实描述。因此,《蓝色的行走》想要告诉我们的是:人和宇宙一样具有无限性,无限的宇宙人生等待我们去发现、去创造,我们不必悲观绝望,而要更加充满自信地去上下求索、寻找自我。
《蓝色的行走》所张扬的生命神秘主义还和原始主义结合在一起。作品借助叙述波塞东和孔凡东在约娜纳岛上的经历,以较多的笔墨描绘了波利尼西亚族人的生活面貌与社会制度,呈现其原始文明的特征。
从自然环境来说,约娜纳岛没有标志着现代文明的高楼大厦与游乐设施,而全部是大自然天造地设的密绿树林、灌木花丛、环礁湖、溪水。岛上的男人如一棵树、女人如一朵花旺盛、芬芳在自然生命之中。其原始性不言而喻。
从经济形态来看,岛民们怡然自得地安享着自然经济的美好。他们的生产方式是最原始的采摘与捕捞。宗良煜几乎是以歌赞的笔墨描写物质的富足与美好:
十一月是收获的季节。方圆三十几公里的绿色中,缀满了金黄。丰满的面包果、芒果、椰子果、露兜果,细长的甘蔗、香蕉,粗壮的野番薯、百合根,还有悬崖峭壁上的海禽蛋、雏鸡以及沙滩上的贝壳动物、甲壳动物,充塞着人们的视野,俯仰皆是。在这忠实地继承着远古的原始中,人们祖祖辈辈从来不用付出辛苦劳动就可以得到足够的饱暖,只要你肯花气力伸出手去接受。[17]
同时,他们的生产工具在孔凡东来到之前还停留在石器时代,他们从不问津锋利无比的钢刀铁叉。这里也没有商业与贸易的萌芽与竞争,岛民们不知钞票为何物,他们以物易物、自得其乐。
更重要的是,约娜纳岛民们依旧享受着原始公有制带来的公平与和谐:“岛上的一切都是属于全体的,谁也不必为哪棵面包果树归谁所有发生争执。这里没有百万富翁,没有贫困潦倒,没有罪犯,没有英雄。”[18]
在灵秀的自然中,在古朴的经济形态中,在和谐的公有制制度下,约娜纳岛完整地保存着人类童年时期的文化样态。他们信仰单一,岛民们唯一的信仰是太阳神基蒂,这一点充分显示了其文明的原始性。一般来说,越是在生产力低下、知识技能贫乏的条件下,自然崇拜就越是发达。因为其时人类受到自然的束缚最大,对自然的敬畏心理也最强。这就是为什么世界的先民们最早的崇拜对象大都是太阳。可大多数民族在进化的路途中抛弃了原始信仰或兼有其他信仰,但波利尼西亚民族依然故我,他们浸润在自然中,在自然的原始神秘中寄托自己的情怀。
约娜纳岛还保留着古老的文化传承方式与习俗。岛民们有语言而无文字,他们的历史是由一根棕榈绳上的结扣来记录的。他们的教育方式是围坐在神圣的太阳石下,由酋长讲述绳结上的故事。对于每一段故事,他们采用的又是一种自然主义的态度,不言善恶,也不做是非曲直的判断,对人物的生生死死也视为自然。
正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人们肆意地彰显着充满天真、纯洁与朴素的原始人性。这一点突出表现在他们对待肉体的态度上。他们经常赤裸着上身,男的饰以纹身,女的配以花冠花环,连乳房都是外露的,除非年长的女性才遮掩干瘪的胸脯,而下身不论男女都是名为帕利欧的超短裙。这种肉体的袒露折射出他们心胸的坦诚无暇。在他们眼中,青春的肉体都是最美的天物,不需要人工的遮盖与修饰。另外,在男女关系方面,他们也没有现代文明的种种道德律令。他们从内心本能出发,喜欢就如醉如痴,不喜欢就两不相干,都是率性而为,没有社会规范的约束,也没有道德观念的谴责,体现出最大的自由与自在。作品中塔拉普与塔乌露阿的情感历程就体现了这一点。曹禺在话剧《北京人》中借人类学家袁任敢之口如此赞美北京人:
这是人类的祖先,也是人类的希望。那时候的人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不怕死,也不怕生,他们整年尽着自己的性情,自由地活着,没有礼教来拘束,没有文明来捆绑,没有虚伪,没有欺诈,没有阴险,没有陷害,没有矛盾,也没有苦恼,吃生肉,喝鲜血,太阳晒着,风吹着,雨淋着,没有现在这么多吃人的文明,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19]
我们把这段赞美诗送给波利尼西亚人当是特别恰切的。总之,波利尼西亚人所保留的原始人性如未开采的富矿,潜藏着生命的无限可能,蕴含着生命本真的神秘。
这些人类童年时期的蒙昧与可爱,对于我们在理性的灌输下自以为得文明之先的现代人来说,实在是不可思议,太新奇,也太灵异了。但天真、率性、无拘无束、心无浊物的美好质地不正是我们人类的最高追求?于是,我们发现对立的二元因素在他们身上天然地交融在一起——原始与高级、简单与完美、蒙昧与智慧,这可以说是更高级的神秘,解说着人类走出童年、历经迷乱后再度回归的可能。当然,再度回归的人性不能全部依附在原始蒙昧之中。如锻造金属器械需要淬火一样,真正的生命神秘之美还需要现代人的自我意识去冷静地固化,原有的美好品质才可能经风历雨,不变质不变形。这一点也是我们在观照《蓝色的行走》时必须注意到的。这就是说,《蓝色的行走》对生命神秘主义的盛赞虽然建立在原始主义的塔基上,但使灯塔发亮以指示方向的还是现代人的自我生命意识。这一点还是要从几个关键人物身上去感悟。
“海王”和孔凡东都曾在约娜纳岛滞留,都盛赞波利尼西亚人的美好,如孔凡东说:“约娜纳人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虚伪和丑恶,只知道坦然去发泄自己天性中的爱和美。”[20]二人都从波利尼西亚人身上获得精神的净化与生命的灵性,如“海王”说:“感谢你,约娜纳岛,你是我灵魂中最有价值最美好的记忆。”[21]但二人却都意志坚定地选择了离开,为什么呢?“海王”对塔拉普说的一句话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可惜,你的民族,永远处在了童年期。”[22]童年期的天真烂漫当然是人类最美的花朵,但其美是本能的、自发的,是一种蒙昧中的混沌美,有着任凭自然的无为与放弃选择的被动,是不自知的。而真正伟大的神秘生命,是既承认“命”,又寻找与创造“运”,是掺和着理性的感性自觉,是主动接受宇宙的神秘暗示,是对原始人性完成了从肯定到否定再到否定之否定之后的欣赏与承继。三段式的超越就得益于现代自我生命意识。现代自我生命意识并非浅薄的个人主义,而是包含在我们前述的神秘主义宇宙观之中,即自我生命是宇宙的一部分,现代人应该像敬畏宇宙万物一样敬畏自我生命本身,用情感与理性为其寻找更适合的成长路径与空间,而不是原始主义的放任自流。
从孔凡东与塔拉普的对比上,我们也可以看出完美的神秘生命不能完全建构在原始人性上。塔拉普曾是约娜纳岛孕育的自然之子,是原始人性的体现者,但在他走出原始环境之后,就很快地堕入了肉欲的、物质的享乐之中,弃纯洁爱情与简朴生活于不顾。而孔凡东离开约娜纳岛之后,并没有被花花世界所迷惑,他守护自己的爱情,也守护自我实现的信念。二人差别之缘由就在于,一者处于不自知不自觉的原始状态便随波逐流,一者自知自觉、主动把握人生的方向。因此,《蓝色的行走》所彰显的神秘主义不是复返原始文明,不是弃绝现代文明与发达理性,而是以更深奥的理性与更强烈的感性将原始的美好与现代的先进融会贯通起来,使二者尽得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