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伦理的矛盾

一、家庭伦理的矛盾

马克思曾对人的本质下过这样的论断,即:“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1]这句话告诉我们,人是社会性的存在,但凡被称为人,就意味着会与他人发生关系。因此,确立人伦就成为古老而常新的根本命题。在中国传统的价值体系中,人伦是立人之本。《孟子·滕文公上》曰:“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从此,孟子的“五伦说”确立了中国传统伦理的根基,发挥着建造中国人情理基础的巨大作用。但“五伦”在中国人的情理结构中的具体发展是不同的。在中国长期的传统农业体系当中,人们自给自足地生产、生活,社会结构简单,人伦关系的地域广度和空间范围狭小,因而形成了“私德发达而公德欠缺,家庭道德和家族道德兴盛而职业道德匮乏”[12]的状况。但随着近现代传统农业的衰败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出现,人们不得不在更大的空间中寻求基本的生存保障,地域流动广为发生。并且,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前叶,中国是在国破家亡的阴云密布下艰难前行,这种历史局势也迫使我们四处奔波甚至远游他国以寻求自身、家庭与国家三位一体的生存。这些变动无疑会对传统伦理观造成冲击,使得在私德与公德的比较中,后者的分量越来越重。尤其是深受共产主义教育与革命精神熏陶的几代人,在自己理性的天平上,公德的筹码当然是最重的。但不管国家意识、奉献精神、职业操守等观念、情怀如何上升得宠,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家庭伦理还是无法破除的,且也不应该破除。因为时至今日,家庭仍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即使在具有现代精神的西方伦理体系中,家庭伦理也备受重视。如在黑格尔的伦理体系中,伦理精神与社会有三种结合方式,第一即是“直接的或自然的伦理精神——家庭”[13]因此,我们的认识是:私德、公德并重。抽象的理性探讨自然较易得出正确的结论,但放在现实境遇下,情况就不那么容易解决了。因为至善的价值目标涉及两个向度,一个指向个体自身,一个指向他人与社会共同体。且这两个向度的关系并非总是同体合一,反而会不时地出现彼此背反的窘境。于是,冲突在所难免。山东新时期文学中的海员们就面临着这样的伦理困境。请看下面这段文字:

男人不在家,把本来属于男人干的事统统扔给了女人。……那天下午,她独自爬上了6层楼的楼顶,在烟道里点燃了鞭炮。一阵噼里啪啦地响过之后,烟道打通了,可她却被困在了楼顶上。……楼顶上寒风呼啸,她冻得缩成一团,叫天天不应,喊地地无言,她想大哭,可谁能听得见她的哭声?![14]

文中的“她”叫于淑梅,是远洋船员董京成的妻子,但她的遭遇却代表着无数船员妻子的共同困境。

前面我们已经论述,确立正确的人伦关系是个人安身立命、社会健康发展的基本需要。每个人在人伦坐标中都应“安”于自己的伦理地位,恪尽自己的伦理本务,即中国传统伦理所谓的“安伦尽份”。人伦关系当以夫妇为先。《周易·序卦》云:“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夫妇,人伦之至亲至密者也。”这种传统观念放在现代社会中,至少在家庭范畴之内,还是合情合理的。这就意味着夫妇彼此之间在身心交流、对内对外以家庭成员身份参与的活动中,既享有权利又负有义务。然而,远洋船员一年半载才能回家一次,“在水一方”的空间阻隔切断了人伦之线,让权利与义务都无从谈起。海员们自然也知道妻子因此所遭受的缺失与困难,但也只好望洋兴叹,这其中的酸楚所包含的地理意义以及由之产生的海滨文化是鲜明而独特的。

家庭人伦之次是父子之道,最基本的要求是父慈子孝。《大学》第三章曰:“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儿子对父母的孝顺在现代随着大家庭分化、小家庭独居格局的形成,自然不再是儿子在父母膝下承欢侍奉的传统样态,但父母卧病在床乃至临终之际陪伴左右、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心仍是大家一致首肯并不该放弃的人子之责。可这样最起码的人伦之份,远洋船员们也常是无法做到的。邵元杰、郝传文、王成宝、曲永浩等都因此长跪在父母的坟前哭骂自己是“不孝儿”!作为父亲,船员们应示慈爱于自己的儿女,给他们以成长的陪伴,但这同样是奢望。远洋渔业公司随船医生杜志修在大洋之上护卫着大家的健康,曾挽救了多人的生命,但他却不能照顾自己的女儿。女儿身患癌症去世,留给他的只能是悲痛欲绝的忏悔。

正因为在现代中国人情理结构之中,家庭伦理、职业道德、社会伦理等公私两面都比肩而立、难分伯仲,因此,当矛盾出现时,才带给当事人难以承受的伦理之重。远洋海员们由于工作的特殊性,似乎天然地处在这样的伦理漩涡中,由此折射出的海洋环境对人的限制与激发都是巨大而深远的。在限制之中,我们感受时空的无情无义、难以超越,深味人之为之的情感伦常与渺小无力。在深远的影响之下,我们一定会被时空的强大激发出与之抗争的斗志,建设、健全将之超越的物质设施、规章制度与精神沟通力量,无害于人伦、人性的和谐构建。这种巨大与深远似乎直接由海洋的地理环境提供给我们,其表现出的人与自然环境的维度与触目惊心的力量与其他地理文学的类似表现有着鲜明的不同,是海洋文学独有的内容,突显着海洋文学中海洋之翼对海滨人民生活、伦理的直接参与,长此以往,自然积淀出带有地域特色的文化样态,而这是值得我们长久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