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神秘死亡

二、神秘死亡

似乎是宿命的,死亡与神秘主义如影随形,共同上演着生命中朝夕相见却又难以把握、不可言说的桩桩件件。究其因,是因为死亡作为一种生命现象,不是经验的,而是超验的,人不可能在死亡之后回诉死亡。如维特根斯坦说:“死不是生活里的一件事情,人是没有经历过死的。”[6]海德格尔也认为:“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是不确定的、超不过的可能性。”[7]因此,死亡比起其他人生内容,天然地附着更浓厚的神秘色彩。立意呈现生命之神秘的作品,当然不应该错过死亡这一神秘盛宴。宗良煜的长篇小说《蓝色的行走》就是如此。《蓝色的行走》共写了五次死亡,都不同于我们日常生活所经见的死亡,都弥散着令人诧异不解的迷雾。我们择其要者来分析。

首先是毫无先兆、猝然来临的死亡让我们摸不着头脑。塔拉普与他的酋长爷爷就属于这种情况。他们虽然都已步入人生的老年,但之前无病无痛,就突然在送别时长叹一声、口吐鲜血而死。与之伴随的神秘现象是他们脖子上和手中的花环同时盛开一丛绚丽红花。从现代医学来说,突然死亡当然不是不可解释的,是可以找到生理、心理的缘由,但关键是这部小说无异于为现代医学提供另一个案例,它前前后后的描述都在营造一种宿命的与不可意料的必然与偶然,让我们从中体味生命的有限与意外。

“海王”出道之初曾引发一起全船突然死亡的事件。但这一事件让我们感到困惑不已的地方还不至于它的突然性,而在于它对现代理性的背离。死亡事件的起因是说得清的,是包括船长在内的船员们对年轻时的“海王”的不解、反感的心理与惩治的行为。但导致死亡的直接原因却无处可寻。没有巨大外力的冲击,没有狂风大浪的突袭,也没有传染病的侵扰,就在短暂的瞬间,除“海王”外,全体船员统统毙命。我们只好聊以自慰地解释,是维护人间正义与精神纯净的神灵发威发怒,及时惩罚了那些不知敬畏神奇生命而任凭欲望膨胀的愚昧之徒。这种解释就落入了神秘主义的思维与情感之中。

“海王”自己的终老倒不太突然。他引导、培养孔凡东,似乎就是在为自己必将消逝的生命做准备。孔凡东拥有了神奇般的航海智慧与感悟神秘的意志、心理后,“海王”大概就该退场了。但“海王”最后脱离尘界的方式还是惊得我们难以言表。常人的死亡是被动的,死后必将留下一具血肉之躯等待处理。但“海王”主动安排了自己的终结,其留下的不是苍白僵硬的尸体,其情状我们在本章的开头已简述。这可能吗?难道“海王”不是凡体肉胎?这些从理性主义立场发出的质问与怀疑正好说明了神秘主义的魅力所在。神秘主义不是实证主义,不是从实物到结论的推理。它摆脱我们可感知的有限空间,而信奉在我们感知之外的无限可能。它对死的理解也不是着眼于物质肉体的存在与消亡,而是大力从精神的视角来进行全新的表现与判定。我们不妨把作品详细地描写抄下来做一番不同寻常的审美体验。

煦风攀上船桥,温柔地抚摸着雕塑的全身。雕塑悄悄晃动几下,雪白的海员制服飘然离去,剩下一个高大的礁石般的褐色裸体,并产生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晃动停止,裸体的颜色开始改变,由褐至棕,由棕至红,由红至橙,由橙至白,由白至绿,由绿至紫,由紫至蓝,是晴朗天空下海洋的那种蓝,蓝得清澈透明。在清澈透明的蓝色中,全身隆起的肌肉在长大长壮,渐渐长成一块块一堆堆山丘似的坚硬凸突。咯吱咯吱声在持续,越来越响亮,蓝色了的雕塑浮现出筋络般的红色裂纹。裂纹渐粗渐长,蔓延开来笼罩了蓝色的全体。吱吱声突然凝聚成巨响爆发出来,筋络般的裂纹射出叉状闪电似的血色火光,将雕塑刻画成大大小小的许多块蓝色。旋即便是一阵咔嚓咔嚓从雕塑体内传出,裂纹间的蓝色一块一块缓缓翘起,挣脱整体,飞落在甲板上,撞击出一串教堂音乐般的声响。随着声响的袅袅远去,雕塑只剩了一具高大洁白的人体骨骼,巍然屹立着。

船体不知何时停止了起伏,失去白色的天海间一片原始的混沌,宁静如宇宙没了呼吸。许久许久,那具巍然屹立的骨骼经过焚烧似的,化为一缕轻烟飘散开去,弥漫了天空和海洋。[8]

这段文字运用工笔画般的精雕细刻,从视觉、听觉等各个角度为我们呈现“海王”生命最后一刻的辉煌。有别于寻常死亡的灰暗与悲哀,此处用洒脱的动作、夺目的颜色与慰安心灵的音响创造了让人肃然起敬且陶醉其中的神秘氛围,告诉我们死亡作为神秘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摆脱庸常的凄凉、丑陋,而缔造与神秘生命等同一致的神奇与壮观,引发我们对永恒难解的宇宙之谜的迷醉与沉思的诗意向往。

总之,《蓝色的行走》中的神秘之死如巨大的惊叹号,为生命在伟大与渺小、坚韧与脆弱、理智与糊涂、知性与幻觉间留下无比的震撼,启发我们宇宙是无限的、生命是不可穷尽的,我们应始终对宇宙与生命保持心灵的洞开与神秘的想象,在经验层面与想象层面、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同时体验与追寻一种充满诗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