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尚武爱国

三、尚武爱国

战争及相关的军事活动是一把明晃晃的双刃剑。一方面,无论战争的爆发是否与正义有关,它都会对人类的物质成果与精神文明造成损害。生灵涂炭、肉体毁灭、惨绝人寰的景象一目了然,而精神之伤潜藏并深远。一般而言,长久的血雨腥风会让人心麻木、粗粝,会让人性朝着野蛮、残忍的方向滑落,会让人重新跌入地狱的深渊。在杨振声的小说《抛锚》中,我们就看到了这种表现。我们当然不能简单地将人物的野性与冷酷全部归因于胶东历史上战争频发的影响,但我们最起码可以将二者联系起来分析。

另一方面,战争也会对人们的精神建构起到积极的作用。其一,是培养尚武的精神。尚武的浅层含义就是重视强身健体、迷恋武术。山东作家峻青就自己的亲身经历道出这样的事实:“我的故乡胶东半岛,民风强悍,素有尚武之风,拳房、国术馆遍及各地,堪称武术之乡。我从童年时代起,就从师习武。”[19]尚武的另一层含义是对军人这一职业的敬重与向往。据统计,新中国成立以来,山东籍的军人数量一直名列前茅。尚武的深层含义是奋发进取、不畏艰险的顽强精神,是不畏强暴的自尊,是锄强扶弱的侠义,是敢于担当的豪气。在这个层面上,尚武精神就是硬汉精神。在民间,大家对山东人一直有“山东大汉”的称谓。“大汉”之义,首先是身高的优势。以平均身高来看,山东人位居全国首位,在山东省内,又是胶东人最高。其次,“大汉”包含着对山东人性格的总结。那就是耿直侠义、厚道直爽、诚信勇敢等。中国第一代考古学家吴金鼎先生(山东省安丘人)以自己的观察和总结直言不讳地说:“山东人素有好勇之名。作者于以往十余年来,寄迹大江南北,所至不下八九省,到处听人评论,山东人胆量大而好打架。”这些精神品质,正是贯注于20世纪山东海洋文学中的重要内核。我认为,在这些品质的形成方面,历代以来的日积月累的军事活动是有重要影响的。

其二,熏陶英雄主义气概。战争是一块试金石,它将一切都推向极致,和平环境下难以显露或得以隐藏的品性,人性或兽性、善或恶、美或丑,都在这块试金石面前无以遁形。在这极端时刻,软弱退缩就意味着被欺压被杀戮,屈服投降又会带来内心的耻辱与挣扎,这都逼迫着人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当然也有很多人主动自觉地建构不平凡的人生。殊途同归,于是,追求正义、担当重任、不畏牺牲的潜能或本能被激发,做出超常的惊世之举,如克劳塞维茨在其《战争论》中所说,“要在茫茫的黑暗中,发出生命的微光,带领着队伍走向胜利”,成就英雄的业绩或培育崇拜英雄的情怀。下面这段出自山东著名作家峻青的总结就充分地说明了这个道理:

胶东,这块苦难深重的土地,向以民风强悍而著称。自古以来,反抗官府黑暗统治和豪霸残酷压迫的农民斗争,就像那汪洋大海的波涛似的,在海莱山区,在半岛各地,汹涌澎湃,持续不止。多少可歌可泣的壮举,在这儿发生,多少叱咤风云的人物,在这儿涌现。唐赛儿、曲诗文,就出在海莱,于七则出在莱栖交界的唐家泊。至于近代,特别是抗日战争以来,这种超越了任何一个历史时代的新型英雄人物,就更是层出不穷了。[20]

山东历史上以民间英雄见多。陈寅恪先生发现,“隋末唐初之史乘见‘山东豪杰’之语,此‘山东豪杰’者乃一胡汉杂糅,善战斗,务农业,而有组织之集团,常为当时政治上两方争取之对象”。[21]而在文学作品中,广为流传、影响巨大的《说唐》《水浒传》可谓山东民间英雄旌旗猎猎、挥洒无忌的大舞台,它们又被以评书、快板、戏曲等多种形式张扬着山东人的英雄情结,建构着山东海洋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峻青笔下生动地回忆了这样的场景:

这大都是在夏天的黄昏,在西方天空一片橘红色晚霞的映照下,随着那暮鸦的返巢、耕牛的回村,一帮盲人肩背着三弦、鼓板,来到了村中。……大家静静地围坐在这伙盲先生的周围,说书开始了。

伴随着那皮鼓、钢板和三弦的优美的音乐,动人的演唱里充满着的是喜怒哀乐的情感,说的是古往今来的兴衰胜败,伦理纲常。有短篇小段,也有可以接连说几个月的长篇小说。内容固然有公子落难,后花园私订终身之类的才子佳人,但更多的却还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英雄豪杰。我最喜欢听的是后面这一种。[22]

在如此的氛围之下,当地人民会接受润物细无声的熏陶,会自然而然地养就英雄主义的情怀。我们还是以峻青的陈述为证:“这种充满了革命斗争风暴和壮烈斗争事迹的环境,从小就养成了我的敬仰英雄、崇拜英雄和颂扬英雄的习惯。”[23]

其三,培养国家意识,增强爱国主义情感。

从1840年开始,山东各地尤其是半岛地区像被放置在炭火的鏊子上不断受到各帝国主义各种势力的煎烙。但正因外族的侵略,国家意识得以加强,爱国主义情感得到进一步的激发。不论有组织的反抗还是群众自发的抗争都显然是国家意识的表现和爱国主义情感的流露。特别典型的事件,除以上所列之外,我们还可以举出山东人在1919年巴黎和会和五四运动中的表现。

巴黎和会于1919年1月18日在法国巴黎正式召开。但早在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之时,济南省立工业专门学校的学生就发起组织了“山东学生外交后援会”,开展救国运动,揭露日本侵略者的罪行,要求收回青岛及丧失的一切权益。这是五四运动前全国各地组成的第一个学生爱国运动组织,推动了其他各阶层群众大规模反日斗争的开展。1919年1月巴黎和会召开后,山东各界对山东问题的交涉十分关注,山东外交商榷会暨各团体公推前省议会副议长孔祥柯和许宗汉为山东代表,前往巴黎,向中国代表和巴黎和会呼吁请愿。当时,山东是全国唯一向巴黎和会直接派出请愿代表的省份。

随着山东问题交涉的步步失利,山东各界纷纷集会,商讨力争主权的各种办法。他们发电、请愿、联络各界、抵制日货,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掀起遍及山东各地与北京的抗争活动。

4月20日上午,山东群众万余人召开了国民请愿大会。大会提出“惩罚祸首,废除非法密约,以保国权而平民气”的口号,其斗争矛头直接指向日本帝国主义和皖系军阀,成为五四运动的前奏和先声。5月11日,旅京山东劳动群众数万人在彰仪门外召开大会,强烈要求对和约中山东条款“万勿签字”。这是北京五四运动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群众集会。据统计,五四以后山东全省东起渤海之滨西至鲁西平原,南自临沂、菏泽,北到临清、惠民,共有30余县市展开了反帝爱国斗争,驻山东的北洋第五师广大官兵也开会数次,充分体现了山东人民外争主权、内惩国贼的坚强决心。当时正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杨振声表现尤为出色。他与许德琦等同学火烧赵家楼、怒打章宗祥,是当时被捕的32名学生之一。之后,杨振声还以学生联合会代表的身份,与其他三人到警察总署讨要被扣押的宣传品,结果被反动军警关押了一个星期。

至1920年5月,历时9个月的山东五四运动圆满结束。山东人民的顽强斗争是五四运动中的一股巨流,在运动的各个阶段对全国斗争形势的发展都起到了重大推动作用,显示了山东人民强烈的爱国热情与崇高的国家意识,为挽救民族危亡、维护国家主权做出了巨大贡献。可以说,正是外族侵略的战争背景反衬出山东人民坚韧不屈、气概如山、热烈似火的群体观念与情感,这一点在20世纪山东历史文化的发展中也不时地得到深刻、显著的体现,成为20世纪山东海洋文学的重要内容。

同时,20世纪山东海洋文学的第一代作家(1900年前后出生,如杨振声、王统照、冰心、臧克家、吴伯箫等)和第二代作家(1920年前后出生,如杨朔、峻青、宋萧平等)都是在战争的烽烟下成长起来的,国家意识和爱国主义情感对于他们的精神建构和海洋文学创作有着异乎寻常的作用。

例如,王统照1897年出生于山东省诸城县相州镇,从小就耳闻目睹了帝国主义列强蚕食中国的惨烈。相州镇很早就受到帝国主义商品的倾销,原有的经济形态受到破坏。王统照的祖上还深受外来鸦片的残害,这让他从小就埋下了仇恨帝国主义的种子。而德日对胶州湾、胶济铁路的霸占就发生在距离不远的青岛。这些亲身体验到的外族侵略让他从小就茂盛地滋长着对外族侵略者的愤恨和对祖国人民的热爱。在中学读书时,王统照就写下忧国忧民的诗句:“倏惊众绿遍江南,五月熏风草木酣。齐鲁山河惊卧虎,燕幽烽火急征骖。弄兵盗国容再误,病酒伤时两不堪。抚剑对花空太息,登楼愁见海光翰。”[24]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时,王统照正在孙中山先生创办的私立学校——北京中国大学英国文学系读书。在时代潮流的推动下,作为在京的山东人,他有着更深切的忧愤与热情,走在五四游行的队伍中,汇入祖国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流之中,正如他自己所说:“每个在行列中的青年却是人人怀着一片热爱国家的心肠,想把兴旺的时代重责毫不犹豫地搁在自己的肩头。”[25]

再如臧克家,1905年出生,在晚年回顾往昔时写道:“我的故乡是山东诸城,属于胶东半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青岛德国人的大炮,震得我家的窗纸响。”[26]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前后,臧克家正在县城读高小,他这样陈述当时的心情与活动:

山东问题成为五四运动的诱因之一,我们身在山东,感受更加痛切。……我们学校的同学们动起来了,组织了“反日会”,分了小组,打着小旗到街头去宣传,有的同学,一面演说,一面哭泣,听的人也受到感染。强烈的民族感、自尊心,对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欺压与凌辱、对卖国贼的切齿痛恨,这种伟大的热爱祖国的感情把全国人民联系在一起了。[27]

冰心虽然祖籍不是山东,她自己也不是在山东出生,但从1904年至1911年,她们一家随同时任海军学校校长的父亲在烟台生活。冰心在晚年时曾深情回忆,在她童年的某一天,她和父亲面海而坐,父亲沉默不语,小冰心想引起父亲的谈锋,就说起烟台海边的美,可父亲的回答是:“中国北方海岸好看的港湾多的是,何止一个烟台?你没有去过就是了。[28]小冰心央求父亲带她去看看,这下激起了父亲的忧患与愤恨,父亲说:

现在我不愿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现在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威海卫是英国人的,大连是日本人的,青岛是德国人的,只有,只有烟台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一个不冻港![29]

父亲随后和小冰心说起自己亲自参加的中日甲午海战的悲惨,并表示:“这些事,都像今天的事情一样,永远挂在我的眼前,这仇不报是不行的!”“在这长长的谈话中,我记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烟台是我们的!’这一句。”[30]可想而知,父亲传递给冰心的就是热爱祖国、报效祖国的大爱,这也正是冰心一生的情怀,也充盈着她的海洋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