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心灵的人物塑造

一、直面心灵的人物塑造

在这两位身上,张炜的笔墨现出向内钻探的走势,探头的中心是秦始皇、徐福的精神世界,探测的目的是发现人物精神结构中意义非凡的要素,笔墨之多寡浓淡稠稀均环绕中心而荡开。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瀛洲思絮录》与《东巡》中。

《瀛洲思絮录》除第一章开头两小段的作者交代外,其余篇章都是徐福“彼岸的诉说”,即作品采用了限制叙事,由主人公徐福担当叙述者。徐福的叙述又是在三个维度上交叉展开,一方面讲述自己带领众人在瀛洲安顿后的重大活动与细枝末节,另一方面回忆自己在故国的重要经历,同时铺述自己汩汩冒出的情感之泉或推演漫溢的思想之流以及种种不时溢出的情思之溪。在前两个维度的叙述中,固然主要是外在事件的起承转合,如交代了徐福的临淄之行、婚姻大事与秦王斗智斗勇等活动,又述说了在瀛洲烧楼船、筑城邑,勘查绘图,与土著交善,处置谋叛,设六坊三院,安排婚配,被迫称王等事宜,弥合着徐福入海求仙的历史与传说,完成作家对历史人物的行为想象。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外在行为、事件与活动都是经由徐福的观察、感知、推想甚至臆测之后的呈现,它除了给予读者对历史故事与小说情节在叙事层面上的满足之外,同时,“以我观物,万物皆着我之色彩”,因而毫无疑问地透露徐福这个核心人物的性格气质、价值观念、思想动向等精神层面的信息。而第三个维度上的叙述,如同漫漫长夜中的默默私语,关乎徐福的义理之究、天伦之情、男女之爱、故国之恨,是徐福灵魂最深处的牵系与纠结、欢心与忧思。正是在徐福对旧事与新业、感情与理性的述说、倾吐、分析、咏叹之中,我们似乎直接听闻他呼吸吐纳的声息,畅游他闳中肆外、纵横捭阖的思想、思絮之流,理解他寻求众生独立、自由平等的高远之境,钦佩他周旋于秦王等人时不动声色、深谋远虑的大智慧,又与他一起焦虑万众“奴在心者”的顽疾,又体味他终被推上“奴隶之王”的悲哀,又为他如丝如缕不绝于心的思念而揪心,也深味他垂垂老矣的衰颓与羞涩。是的,我们不仅知道徐福干了什么,还知道他的目的所在,从而确定他精神的色泽。因为同样的行为会有着不同的用意,有的为一己之私,有的为普天大众,优劣之别天上地下。是的,我们还知道徐福被伟大形象遮蔽的平常情怀,知道他作为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也知道他在走向千秋功业途中的妥协与无奈。张炜全心全意从多侧面、多层次凸显一个精神丰富、奇异的徐福。

这样的徐福形象,应该说是张炜的新创。对比三类范畴中的徐福形象,我们就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一类是历史典籍中的徐福。最早为徐福落墨的当属司马迁,他在《史记·秦始皇本纪》《史记·封禅书》和《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谈及徐福东渡的缘由、过程和结果。另外,西汉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祖洲》、西晋陈寿的《三国志·吴书·孙权传》、南朝宋范晔的《后汉书·东夷列传》中均言及徐福。应该说,史籍中的文字只是徐福的大事记略,可总结为“入海求仙”——多次遇挫——“止王不来”,而毫无对徐福内在世界的兴趣与观照。第二类是民间传说中的徐福。在导航旗、三蟾石、九死还魂草、点天灯、龙抬头等民间事象风俗的传说中,徐福的形象更生动多元,但都着意于营造其仁慈善良、超异多能的神仙形象,同样也是一种外部塑造。第三类是文人诗词中的刻绘。诗人们思虑深、自主强,对徐福的主观寄寓丰富多彩。于是,徐福被批判为荒谬胡为的齐方士,或被视为瞒天过海、逃避暴政的避世者,或是传播先进文明的使者,或是得道成仙的逍遥者,也被尊为自由无羁、追寻独立的开拓者。我们读读白居易的《海漫漫——戒求仙也》、李白的《古风》、汪遵的《东海》、斋藤拙堂的《徐福》、欧阳修的《日本刀歌》、鸿渐的《奉送日本国使空海上人橘秀才朝先献却还》、罗隐的《始皇陵》、王伯成的《赠长春宫雪庵学士》,可略知大概。徐福的形象无疑是丰富了,但诗词中的寥寥数笔,如何能将丰富的徐福丰满化呢?徐福犹是一个或现实或诗意或神话的符号,而不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怨、有思有义的“这一个”。正是张炜在《瀛洲思絮录》中,以一种絮谈、私语的笔墨为我们绘出一位思想的先行者、文化的护持者、不衰的爱恋者的筋骨、血肉、思绪、喘息与叹惋,让我们得到一个活生生的、眉眼生动的“真人”。

《东巡》的用笔倒不像《瀛洲思絮录》全为由内而外式。《东巡》共十章,前面都是全知叙事,内容涉及秦始皇的日常生活、会见大臣等琐事与焚书坑儒、巡视山东等大事。但叙述的着眼点不是大家熟知的大事,而是其背后的精神依据——秦始皇为所欲为、征服一切、驾驭一切的欲望与恐惧死亡的心理。因此,作品叙述了很多秦始皇的生活细节,看似无关紧要,实则透泄出秦王暴政的心理原因。如第一章一开始就是写秦王与小宦官“胡乱扯一会儿闲呱”,闲呱缠绕着“什么是大王”扯开。小宦官的回答漫不经心、全无心机:“你就是大王。”可秦始皇这么说:“大王就是敢、毒、猛、利;大王就是一个无所不能、力大无穷的家伙嘛。”“告诉你,你记住了吧:大王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2]小宦官不信王能指挥雨雪雷电,说秦王尽瞎吹。于是,

大王站在大厅中央,高声喝道:

“雷声响起!”

话音刚落,倏然划过一道闪电。霹雳炸响了。[3]

按常理来说,在私密的个人空间下,人们会尽可能地卸掉套绑在身上的社会铠甲,忘掉自己的地位、权势、名利等外在的赋予,轻轻松松做回自己。虽贵为天子者,也会如此。这一点,我们看看溥仪的《我的前半生》就清楚了。但秦王却是例外,他居然在一位对自己毫无威胁的小孩儿面前都逞强示能。对这过分的举动,合理的解释就是:秦王在主客观共同条件的发酵中已经控制不住欲望的畸形膨胀,已将自己抽象为权利的利刃,忍不住随意挥动。这样的细节于中心情节而言像是闲笔,但对泄露秦王的心理却是很有力的,从而事实上发挥了催动主要情节发生的内在作用。

从第八章的后半部分开始,到第十章结束,张炜改用秦始皇的所见所思来叙述,作品向内转的笔势陡然增强。于是,出现了总结自己一生得失、寻思自己何去何从的思考者的始皇的形象。秦始皇的自我叙述犹如一场精神考据,让我们更直接地把握人物的精神构成,更深刻地理解人物的所作所为。这样内在的始皇形象确实新颖别致、与前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