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激活民间信仰
这些灵异传奇与浪漫故事因包蕴着远古的民间信仰而让现代的我们惊诧不已、倍感神秘。
首先就是万物有灵的信仰催生的奇异世界。对万物有灵的理解,可以从两个角度进行。其一,万物有灵论者认为,一切物体都具有生命、感觉和思维能力,一棵树和一块石头都跟人类一样,具有同样的地位、价值与权利。这种观念在张炜小说中就变成如下如诗如梦的幻景:
粉绒绒的花朵盛开着,它的气息、它的颜色布满了整个空间。……脚下的土壤也是粉丹丹的、透明闪亮的,一尘不染。……这儿鸣奏着一种永恒的音乐,它来自船、花朵、泥土及一切有生命的物体身上。……这儿的动物很多,机灵可爱,与人为友,一律舔食花瓣。它们从人们居住的地方路过,常常被主人邀请了玩一会儿。人的心和动物的心因为互相接触而变得湿润,无比愉快。[25]
这甜美温馨的画面都非现实所有,是作家推己及人的人格境界与思想体悟,灌注着作家对自然万物的喜爱与敬畏,流溢着人与万物平等共处、友爱和谐的神奇想象。
以上所选的一段只是笼统的描绘,如下的内容就更加具体生动,为我们呈现出与人相通的动物世界。先是在生理上,动物也有人的特点:“狐狸妈妈突然失了仔儿,奶子胀得慌,一急,就来偷个孩子喂上了。它的奶子不胀了,也就还了孩子。”[26]动物还有着与人类似的娱乐爱好,且在其中表现出超乎人类之上的智慧,还有着人的情感需求与孤独体验,愿意与人为友。在《海边的风》中,名叫老黑的鱼人喜欢下棋且棋艺高超,它出手不凡,总是先走卒,总是嬴老筋头。老黑还喜欢和老筋头一起吸烟锅、喝酒,还送老筋头紫的、蓝的古怪石头,还带着老筋头一次又一次遨游海底世界。他们如一对趣味相投的好友,互相给予对方心灵上的慰藉。在万物有灵观念的普照下,动物的灵异不仅仅是正面的,它们也会有可爱的小瑕疵。《狐狸与酒》就以一种轻快的调子表现了因狐狸嗜酒引发的生活奇幻剧。“在传说中,也许就在现实生活中,狐狸长到一定的年纪都成了酒鬼。它们挨门挨户地偷酒,还要评头品足议论不休。”[27]有只狐狸喊着“照儿家的酒可馋死我了!”;有只银色大狐狸喝醉了,倒在酒坛边,口吐白沫。这些情景不是与人相似、经常出现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吗?也许只有加一些不良嗜好,人和动物的真性情才更加凸显,其打破理性约束、发散个性的潇洒无忌让我们体会到自由的魔力。那是既带有神秘意味又让人神往倾心的一种境界。
其二,“万物有灵”之“灵”为灵魂。据英国著名人类学家泰勒研究所得,灵魂观大约产生于旧石器时代的中期或晚期,源于原始人知识极其贫乏不能对一些生理现象做科学的解释。原始人认为,一切物体都是有灵魂的,灵魂是人或物一切行为的主宰。而且,灵魂可以离开形体而独立活动,不会随形体死亡而死亡。
既然灵魂是独立于形体之外的非物质性存在,那么灵魂就可以随意地或暂时地附着在任何事物上。由此,幻化变形、魂灵附身、托梦梦兆等违反现代唯物论的神秘现象的出现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海边的风》就出现大鱼闪化为人的内容。鱼人和老筋头年纪相仿,穿着黑亮黑亮的衣服,长了一对鱼眼,手指又黑又长,偏着腿一坐,盯着老筋头笑着说话。看得出来,幻化为人的大鱼还保留着鱼的外形特征,但在心智、情感方面却与人相通。
与变形为人相比,魂灵附体似乎复杂一些,也诡异一些。狐狸喜欢附身在女人身上。大体看,被附身的依然是大家熟悉的那个人,但仔细端详,妩媚态与又蹦又跳、善于奔跑的特性又非狐狸莫属。如《狐狸与酒》中的小雷,她被狐狸附身后,不断地说胡话,讲的都是狐狸的事情,表达的都是狐狸的意愿,还软硬不吃,和人们斗智斗勇,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人还是狐狸,应该当成神灵还是视为魔怪,其神秘性不言而喻。
《鱼的故事》《父亲的海》《怀念黑潭中的黑鱼》主要侧重的是托梦和梦兆之神秘。后一篇我们已经介绍,前两篇的梦境类似。作品中的海边少年“我”梦见和父亲一起捕鱼、采螺的几个人分别被小鱼幻化的姑娘、老人绑上了红头绳。他把梦境告诉了父亲,父亲相信梦兆没有出海,而其他不信、坚持出海的人都在突然而来的风暴中丧生。作品用父亲脸色的变化、动作的失措透露其恐惧、严肃又难以言表的心理,渲染出神秘的氛围。
选取孩童来寄托梦兆观念,大概主要因为孩童的心理与认知接近我们人类的远祖,最能体现民间信仰的遗留。在远古时代,由于浓厚的灵魂与神鬼观念的弥漫,人们相信梦是超自然的神灵鬼怪与人沟通、预示人们某些重要信息的一种方式。这种信仰在东西方普遍存在。对原始人将梦境当真的意识,列维-布留尔用“互渗律”来解释:
在原始人的思维的集体表象中,客体、存在物、现象能够以我们不可思议的方式同时是它们自身,又是其他什么东西。它们也以差不多同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发出和接受那些在它们之外被感觉的、继续留在它们里面的神秘的力量、能力、性质、作用。[28]
其核心观点是:原始人的自我意识水平有限,还处于懵懂混沌之中,不能完全从自然界和外物中独立出来。从这个角度来解释古代人的梦兆观念确实有一定道理。但也许更有说服力的是卡西尔的说法:“原始人绝不缺乏把握事物的经验区别的能力,但是在他关于自然与生命的概念中,所有这些区别都被一种更强烈的情感湮没了:他深深地相信,有一种基本的不可磨灭的生命一体化沟通了多种多样形形色色的个别生命形式。”[29]“原始人在他的个人情感和社会情感中都充满了这种信念:人的生命在空间和时间中根本没有确定的界限。”[30]并且,我认为,卡西尔的解释不仅恰合原始人的思维与心理,也同样适用于从古至今的部分人类的思维与信念。如在古希腊时期,苏格拉底在推行自己的教育时,就恰当地运用梦与神的观念来抬高自己,他说:“是神通过奇迹,通过梦,通过神祇所能用来指定一个人完成某种任务的一切方法,来指派给我这个使命。”[31]印度的《广林奥义书》如此释梦:“人有两个环境:此界与彼界。但也有一交界处:睡眠或梦的状态。在这一交界处里,人能看到另两种状态,看到此界与彼界……”[32]这里虽然抹掉了神的痕迹,但同样肯定了梦的预见性。我国古代也盛行类似的观念,占梦活动的普遍与频繁就说明了这一点。就连“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都对梦难以释怀,当成对自己生活的预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予殆将死矣!”(《礼记·檀弓》)直到19世纪,梦兆的观念依旧有影响。《歌德谈话录》就记载了分别发生在爱克曼和歌德身上的在梦境指引下实现现实诉求的奇异之事。1850年,马克·吐温就梦见过他兄弟的死,而事实大致如他梦中所见,他在自传中记载了这一事件。乃至今天,我们也会听到类似的奇事,尤其是在民间信仰活跃的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