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理想的建构
在古今贯通的心向自然的咏唱与求索之中,我们还能发现山东海洋文学另一个传统的存在,那就是以乐土想象所表达的理想主题。
所谓乐土,实即人们心目中的理想栖居地,它深受地理环境、历史传统与思想意识的制约与影响。人们在幻想世界中建构的仙境乐土,往往建立在现实自然环境、社会制度的基础之上。不同地区的实存地理会产生不同的乐土想象,我们至少可以区分出四种不同类型的乐土,即平原型乐土、山岳型乐土、沙漠型乐土与岛屿型乐土。[63]
岛屿型乐土即以蓬莱三山或五山为代表。早在《山海经·海内北经》中就记载着海上仙山的传说。这之后,文人墨客将蓬莱仙境作为自己的理想寄托,不断为之增光添色,逐渐建构起界域宏大、气候宜人、物产奇美、长寿长生的理想家园。于是,从神话传说中走出的文人创作就渐渐地将大海、海岛作为理想世界的象征,尽情投注自己的生命热力,将对自由完美的渴望、对富庶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无病无灾长生永在的期盼统统交付其中,也将现实的惨淡、人生的无奈、物是人非的流变等消极性体验消解在其中。于是乎,“从唐朝开始,当人们咏唱海洋或是接触与海洋有关的事物时,都要联想到蓬莱三山。”[64]
不论仙山如何完美无缺,不论“金芝玉草”“涧水如蜜浆,饮之长生”(《十洲记》)如何充满诱惑,不论理想如何恰合心意,但毕竟在现实的框架中,要么是“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列子·黄帝》),要么是“反不见”,结果总归是“终莫能至”,只落得“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李白《登高丘而望远》)这就是说,古人也意识到借助神话传说打造的理想世界是邈远微茫的,有着强烈的虚幻色彩。
面对理想的悬置,儒道释还是要为人们开出解决的药方。如果说儒家走的是建功立业的入世之途,佛家强调的是道生于心的内省之径,都否定了如仙似幻的乐园想象,都重建了自家的胜境。但是道教依然故我,在寻仙觅胜的老路上继续走下去。“遇仙”“游仙”是他们为信徒、大众设计的两种途径。影响所及,古代山东海疆的乐土想象终究没有完全走出神话传说的遗留,一直涂抹着浓丽的仙话色彩。我们略读明朝掖县人张书绅的《摩云顶观海》就可获得这一认识。其诗云:
海上曾闻有十洲,逸人骑鹤恣遨游。
直超尘世三千界,亲见神仙十二楼。
月带寒潮浮碧屿,云移芳树接丹丘。
中流我欲乘槎去,只恐迷茫犯斗牛。
以乐土想象构造理想世界并非山东独有,这是古今中外共有的文学主题,只不过各自具体的构想与名称有别,因为这一主题的出现有着共同的依据——人性以向善向美为本。但相比较而言,山东实存海岛的避难性质为这一构想提供着地理条件的支持,仿佛能为海上理想增添几分真实性。
文字记载可见的早期海岛避难事件发生在秦末汉初的田横岛上。据《史记》卷94《田儋传》记载,田横本是山东的一方豪强,在陈胜起义天下大乱后,田横兄弟亦揭竿而起,称王于齐地。而后楚汉相争,刘邦夺得天下,田横率领部下五百余人占据即墨以东海面上一无名小岛,开始了政治与军事避难。结果,海洋的阻隔并没有挽救田横等人,但田横及其五百壮士的集体自杀,使得无名小岛因义士直逼云霄、壮怀激烈的道义而声名远播,普通的海岛也被不经意间涂抹了一层超越世俗的光彩。
明清时期,也有海岛避难的记载。崇祯十五年(1642年)底,清军入侵山东诸城,当地诗人丁耀亢带领全族人避入胶南市海域中的斋堂岛,他还为此作诗。另有同治十年《黄县志》卷14《杂事》记载说:“桑岛有居民数十户,一名胡家庄。咸丰十一年秋,民避难于岛者且十万人。……岛有石刻云:‘灶有三千口,内藏十万人’,不知刻于何年,疑前代避乱民所刻也。”
除去非常时期避政治、战争之乱外,海岛还是渔民商贾躲避风暴的安全岛。如莱州海面的芙蓉岛很早以来就营建了神庙,还有茅屋,屋中有小型粮仓,主要供被困渔民自由取用、自觉归还。在宋朝人朱彧的《萍洲可淡》中,我们可以看到如上的记载。这种海上互助、用有所偿的古老习俗不仅体现了特殊的自然条件所造就的道德规范,也显示了海岛在当地人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作用。历史行进到20世纪,这种情况仍有保留。在张岐的小说《神秘的小岛》中,就写到小岛上渔民临时躲避风暴的处所。
研读20世纪山东海洋文学作品,我们发现海上理想的主题先是潜伏,后来有跳跃式的显现。在20世纪前半叶,启蒙救亡的呼声压倒一切,山东海洋作品以表现渔民的生活煎熬与奋起反抗侵略为主,整体上呈现出灰黑的沉重色调,几乎没有理想奔涌的光亮色泽。50、60年代与80、90年代,海上乐园再次出现,但与古代相比,其虚幻与仙话色彩已完全淡去。杨朔的散文《蓬莱仙境》《海市》等,峻青的散文《壮志录》《海娘娘》等,记录新中国成立后家乡生活的巨变,将世外的乐园落实为真实的乡村渔村,实现了海上理想的现实化。新时期山东海洋书写中着意打造理想境界的作家是张炜。张炜的小说《海边的风》《鱼的故事》《看野枣》《在族长与海神之间》等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作为理想的内核,他渴望在纯真、善良、具有童稚之心的人身上实现之,他甚至将理想的场所设计为茫茫无际的大海。小说中理想的实现借助在奇异的人、物与事上,氤氲着浓淡相宜的神秘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