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蓬莱神话

二、蓬莱神话

濒海环境培育出的想象力与玄思力具有很强的衍生性,会催生超越性的思维活动,正如德国著名传记作家埃米尔·路德维希所说:“任何人只要居住在海边,并时常凝望那深不可测的汪洋,就自然会对神灵、感情、音乐等属于超验范畴的东西理解更显透彻……”[51]因此,海滨也是神话的圣地。这种由自然造化到精神创造的共同规律已被难以计数的世界文明所证实,人们已经经过多方证明可以大胆言说这样的事实:在濒临地中海的古希腊诞生了璀璨的古希腊神话,在与毗邻孟加拉湾的古印度出现了古代印度教奇幻的神话,在岛国日本风靡着美妙的创世神话,这都告诉我们:滨海环境易于缔造神话、仙话。在山东海疆,情况也不例外。这里诞生了中国两大神话系统之一——蓬莱神话。

神话虽然主要依靠想象的方式得以产生,但其并非无根无缘,并非摒弃一切理性思维,说到底是原始先民对物质现象间因果关系的思考的结晶,但当时限于物力与智力的低下,人们缺乏将自身、人类社会与自然界区分开来的能力,还不能正确地解释各种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于是:

人们在认识不到产生事物的自然原因,而且也不能拿同类事物进行类比来说明这些原因时,人们就把自己的本性移加到那些事物上去,例如俗话说:“磁石爱铁”。……人心由于它的不确定性,每逢它堕入无知中,它就会对它所不认识的一切,把自己当作衡量宇宙的标准。[52]

维柯这段话提醒我们,神话其实是人类按照自己的多层次需要与思维活动的特性缔造了表面上有别于人类、实质上隐藏着人类深层诉求的另一个人类世界。因此,解释神话还得从解释人类入手。这正如茅盾所说:“神话所述者,是‘神们的行事’,但是这些‘神们’不是凭空跳出来的,而是原始人民的生活状况和心理状况之必然的产物。”[53]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或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54]因此,与自然相关的神话占远古神话的半壁江山。它们以神的威力无边、至高无上象征着自然的伟力与对人的压迫,同时又以神对人的庇护、保佑来表达人类征服自然的心愿与能力。在山东海疆,称颂最久远的当然是海神了。古文献中记载的最早的海神出自《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青蛇,名曰禺猇。黄帝生禺猇,禺猇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猇处东海,是惟海神。”(《山海经》时代北海、东海、南海的划分极为模糊,只是大体的方位。当时的东海大体上位于今天的苏鲁海域,因此山东半岛沿海应归于东海。)海神禺猇、禺京的神容构成反映了鸟图腾与蛇图腾的结合,被学者视为是东夷鸟图腾对夏族龙蛇图腾的役使,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海神乃胶东半岛东夷族人所创造。此时的海神为奇特的动物复合体,恐怕折射出的更多的是原始先民对自然的敬畏与恐惧。

大约在秦汉时期,人们已经为管理四海的海神冠以名姓、配以夫人:“东海君姓冯名修青,夫人姓朱名隐娥;”[55]海神向人格神的转化一定程度上可以标示着人类在自然面前能力的壮大。随着人类自身的成长,海神的面孔与行径变得越来越亲切、仁爱了。山东海疆海神信仰的变化似乎也印证着这一人类的共同规律。北宋后期,有求必应、拯救危亡于风浪中的慈眉善目的妈祖远道而来,在山东海疆安家落户,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海神娘娘。开始,妈祖的信众集中在渔民、海商、水手等从事海事活动的群体中,但随着妈祖信仰的传播,许多沿海民众也渐渐增加到信众之中。人们自愿捐资、出力建造天后宫供奉妈祖。到了明清时期,山东半岛沿海地区天后宫的总数已近60,相应的进香膜拜、求签许愿、庙会唱戏等民俗活动也层出不穷。随之,海神娘娘的神职范围也在不断扩大,除了庇护渔民、海商等的安全外,还被赋予了赐子嗣、祛病灾等功能。与最初的海神相比,海神娘娘的人格化程度越来越高,她虽有神的尊位,但同时来自民间,具有来源的平凡性与可靠性,与山东海疆人民日常生活的关系越来越紧密,这充分显示了人们对海洋的认识与把握也逐渐提高,呈现出人类敬畏自然且同时征服自然的精神历程。

大体来说,海神神话更多地以控制自然为目标,更多地折射人类生存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是神话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但先民们的生活与精神并不只有这单一的维度。他们对生活的美好憧憬与执着追求并不比现代人差,他们蒙昧未开或初开时对宇宙的好奇与现代人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儿童睁开的惊奇的眼睛总比成年人的大。且“推理力愈薄弱,想象力也就成比例地愈旺盛。”[56]于是,先民们对理想世界的想象似乎更大胆、更瑰丽、更璀璨、更纯粹。按照茅盾的总结,这类神话可称为“唯美的神话”。

茅盾依据神话之所以成立的原因,把神话分为两类:一是解释的神话;又一是唯美的神话。解释的神话相当于我们现在指称的自然神话,而:

唯美的神话则起源于人人皆有的求娱乐的心理,为挽救实际生活的单调枯燥而作的。这些神话所叙述的故事多半不能真有,然而全很奇诡有趣。这些神话所描写的人物及其行事,和我们的日常经验都隔得很远,但是他们却那样的入情入理,使闻者不禁忽笑忽啼,万分动情;他们所含的情感又是那样的普遍,真挚,丰富,以至不论何处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听了都很愉快,很感动。总而言之,唯美的神话先将我们带开尘嚣倥偬的世界,然后展示一个幻境;在这幻境里,人物之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娱乐我们,而他们之所以能给予愉快,就靠了他们的“美”。[57]

我们以这一眼光来观照山东远古神话,由不得欣然神会,感慨茅盾的美妙发现。最具有唯美色彩与海洋风范的山东神话首推海上仙山的旖旎幻境。

山东先民借助大海的灵光最早幻想出的海上仙山名为蓬莱山,“上有仙人宫室,皆以金玉为之,鸟兽尽白,望之如云,在渤海中也。”也许孤山不能完全寄托先民的奇思妙想,之后又相继出现了“三神山”与“五神山”的传说。“神山”之神就在于“其上台观皆金玉,其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列子·汤问篇》)环境的美好、富足,自由来去、衣食无忧的神仙生活,确实是不同凡俗、奇诡幻美。这样的仙境图景超越了烟尘扑面的世俗艰难,摆脱了老态龙钟、终有一死的人生限制,突显了神仙的自在逍遥、长生不老。加拿大著名神话学家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说:“神话乃是对欲望为限度的行动的模仿,这种模仿是以隐喻形式出现的。换言之,神的为所欲为的超人性只是人类欲望的隐喻表现。”[58]这就提示我们,神仙世界的超逸非凡实际是人类渴望摆脱现实局限的心理幻化。所以,这类神话故事,表明了我们的先民在控制自然的现实愿望之外,还有着超现实的精神需求。他们渴望长生久在的无忧岁月,他们对理想的生活状态有着生存本能以外的更为复杂的人类需求。如果用马斯洛的需求理想来衡量,那么这类神话体现的内容就涉及那些与人类获得尊严、发展机会和价值实现相关的高级需求层次了。

山东海疆神话、仙话历史悠久、流传广泛,除了大海带来丰富奇美的想象之外,同时也有海滨环境特有的地理地貌、气候特性、生存历史等客观条件的促成。这就是说海滨环境虽然相对而言更有利于神话的出现,但却不是其唯一条件,神话是人类童年时期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只不过不同环境产生的具体缘由不同,相应的特征也有差异。如神话学家认为:

神话是信仰的产物,而信仰又是经验的产物。人类的经验不能到处一律,而他们所见的地形与气候,也不能到处一律。有些民族,早进于农业文化时代,于是他们的神话就呈现了农业社会的色彩……但是同时的山居而以游牧为生的民族,却因经验不同,故而有了极不同的神话。[59]

从历史记载来看,山东半岛蓬莱一带是世界上出现海市蜃楼最多的地方之一。先民们无法解释这种奇美异常、似幻如真的景象,自然会衍生出种种具有神话色彩的说辞来解说通释。另外,也有学者认为“神山”之说本来有历史的依据。王献唐在《炎黄氏族文化考》中说:蓬莱犹风莱,为风夷、莱夷所居之地。方丈之方为风音所转,丈即场字,方丈即风族也就是莱夷所居之地。瀛洲之瀛即嬴,为嬴族所居海中之陆地。嬴族也为东莱的原有部族。文章认为,蓬莱、方丈、瀛洲等海上仙山曾经是莱夷人发现、命名并曾经居住过的真实岛屿,只不过随着古莱国的消亡而逐渐为世人所遗忘,复又回到虚无缥缈的幻境中去了。这就是说,蓬莱神话、仙话不仅是初民表达理想的想象之物,也是山东海疆特有的自然条件、历史文化融会贯通后的产物,因此也必将影响、造就山东海疆地域独特的民风民性、宗教信仰、文学传统等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