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伦理的童稚性
大鱼嗷嗷叫,小鱼吱吱响。原以为是软弱无能的虾,这会儿在水里是那样英勇无敌。它们的长须能够像箭镞一样飞射和挺刺,那纤弱的腿只是轻轻一蹬,身体就如同闪电般弹向一方。这躯体近乎透明,你会觉得它的体内都是透明的水,或者是晶体。它弓起的脊背充满力量,让人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力量是从哪儿来的。乌贼鱼那些纷乱的、布满了吸盘的长腿看得人眼花缭乱。无数条长腿宛若彩带在水中舞动,疯狂地舞动。它们的腿攀在了海草上、鱼尾巴上,就紧紧揪住不放。黑色长刀一样的鲅鱼横冲直撞,不断跳起来砍击海水。
这是张炜小说《父亲的海》中的一段,鱼虾的狂叫狂舞如一段生命的壮歌和一组力量的雕塑,震动人的情感,使人生出肃然起敬的凛然之意。此时,人不是鱼虾的捕获者,而“人只是唯一的见证者”(罗伯-格里耶语),见证生命的伟力。张炜曾说:“我的作品中,天地鬼神人,一团混沌,它们声气相通,我平等地对待它们。我很早就站到这个立场去写动植物,没有俯视或者仰视,没有设定的暗喻修辞,而是毫无障碍地跟它们交往和游走。”[9]这是张炜的生命历程,亦是他的生命哲学。在刘饶民、张岐的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到拥有生命主体性的自然世界。吃得香的小鱼,打鼾的、怪脾气的大海,与小孩子对话的海燕,前来凑热闹、帮腔的浪花,它们自由自在地呈现着自己的生命状态。显然,这样的灵异书写根源于作家们众生平等的生态伦理观。
然而,众生平等的生态伦理观却在当今社会失去了主流地位。在中国古代,儒家的仁爱思想推己及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将宇宙万物纳入自己的情感与道德体系中,给予亲近与爱护。道家“法自然、为无为”的天人关系论,“物无贵贱、万物齐一”的生态平衡观,给予中国人与自然友好相处的教义。但近现代以来,“人类中心论”甚嚣尘上,人虚妄地把自己视为宇宙的中心与目的,以自身为尺丈量万物,以自身需求取舍万物,否认其他万物的价值主体性,扮演起了江湖老大的角色。其结果如何呢?张炜的小说《鱼的故事》中是这样回答的:
我睡着了,接着就梦见一条小鱼。……
小鱼姑娘又来了。她哭着,告诉我:他们还在捕鱼,海里那么多姐妹再也看不到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所以刚才路过鱼铺的时候,给好多睡觉的拉网人腿上胳膊上都扎了红头绳:“我把他们扎住了,他们就不能下海了。”
……
那天傍晚风息涛平,老大就让小船出海。想不到一场风暴突来,出海的五个人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跌进了狂浪。他们无一生还。[10]
作品用梦境应验的故事惩戒贪婪无度的人们,体现了“报应论”的民间信仰。无疑,报应一说有着唯心的、神秘的色彩,但一种信仰的流传一定有着现实的支撑与验证,即有着唯物的、实践性的一面。从反面来说,“由于没有人能够否认善恶报应力量在现实人生中的作用,于是善恶报应作为一种民间信仰对人们把握道德命运和上天赋予的命运有着无可替代的督导功能。”[11]
传递报应信息的不是社会经验丰富的成人,而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这是我们应该着重关注的一点。这是儿童的心灵折射出的灵异世界,儿童将“一切都等同于有生命的‘我’,不能区分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现象,而把整个世界(无论是物还是人)都作为有生命的和有情感的对象来加以对待。”[12]这就是说,相比成人,儿童与大自然有着更深切更直接的心灵感应与情感沟通,这应该源于儿童更强烈更普遍的“万物有灵”思维。在儿童的情感与认识系统中,自然万物与人一样,是有情有义、有知有觉的,也有自己的家园,也有自己的亲友,也应该拥有生存发展的权利。而成年人,虽然在理性上更懂得生态平衡的原理,但囿于功利打算与眼前利益,再加上众多社会问题缠身导致的顾此失彼,以及见多不怪、习以为常的麻木心理,就渐行渐远,疏远或戕害“本是同根生”的自然万物。
因此,新时期山东海洋文学作品以儿童视角书写人与自然的欢歌与悲歌,不仅是对儿童形象的审美创造,而且是借儿童之情让人类与万物相亲相爱的情感得到尽情倾吐,使生态伦理得到更纯真更善意的表达。这种视角观照的是全人类的生存需求,是全人类的情感呼唤与精神建构。法国哲学家孔德曾说:“人类的进步实质上就是人类所固有的道德和理智品质的进化。”[13]当这种进化由儿童来呼喊与承担时,其真挚度与纯粹性更值得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