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化历史的创造性语言
童庆炳先生在《历史题材创作的三向度》中谈到的三向度,首要的是历史的向度。童庆炳先生高屋建瓴,从历史观的正确来阐述历史向度的内涵。除了历史观的不偏不倚,我想,历史向度还应包括在审美特征上所包蕴着的历史气息与历史味道。这种审美上的历史属性除了内容的历史化之外,更直接的播散者应该就是语言了,毕竟语言是小说的第一现实。
如何让语言浸染历史的韵味呢?全部泡在历史的染缸中,尽可能再现特定历史时期的历史语言?这时就要考虑到历史题材创作的时代向度了。一是现时代的作者能否熟练自如地游弋于古代语言的汪洋中,一是现时代的读者能否轻松自如地领略古代语言的虚实。虽然没有准确的调查数据为我们佐证,但就我们日常的观察,我们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论作者还是读者,能毫无障碍地挥洒与领会古代语言者寥寥无几!这就必然要求语言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寻找恰当的平衡点。
已有先行的探索者作出成功的尝试,并总结出普遍适用的路数。如郭沫若的主张是:历史文学的“根干是现代语,……但是现代的新名词和语汇,则绝对不能使用。”[18]陈白尘似乎总结得更细致、更具体,他用一个等式直观地列出历史文学语言的个性:“历史语言=现代语言-现代术语、名词+农民语言的朴质、简洁+某一特定时期的术语、词汇”。[19]这就是说,历史文学的语言是以现代语言为根基为主力,但摒弃带有强烈现代色彩的词汇、短语,如政治性词语:小康社会、中国梦、阶级斗争为纲、争创文明城等,现代生活物品词语:手机、公交、商城、地铁等,网络流行语:高富帅、宅男、抛砖、屌丝等。而文言古语的使用,取两种方法:特定的历史词汇、用语,直接采用,如朕、爱卿、奴婢等;而对那些历史用语中仍旧活力不减的词汇、语句则融化之,将其化用在现代白话文中,成为白话文语流的源泉之一。
统观张炜这几篇历史小说的语言,我们发现就是遵循了以上的原则——立足现代语言、吸纳古代语言。这样,整体的语言格调是庄重、文雅、简洁。若对比多数历史写作在叙述语言上侧重现代语言而在对话语言上侧重古代语言的特点,我们可以发现张炜的这几篇小说没有如上特征,而是重视语言整体的化古入今。也就是说,与内容相谐,张炜先从整体上笃定简约但雍容、典雅且活络的整体语言格调,将之灌注于语言选择、语感氛围营造、语势语态安排等涉及语言活动的全部过程中,而不是分开思虑现代汉语与古代语言的各自运用,也不是单独考虑某些文言古语的采用。如这样的段落:
我令手下人展开一庞大工程,沿新营周边山麓筑墙。有人立即指斥我重演秦王筑城之苦。此言或许有理,但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从长远计,此岸也需要一座“长城”,当然会比秦王的小多了。从营地北侧二十里之山麓修起,沿山脉蜿蜒西行一百六十里。此工程不可谓不浩大,但可以分别施行,按急缓分段修砌,并不求一朝一夕之功。真正拒敌者既非砖石,也非利刃,而是人心。筑城的紧迫当唤起悚悚之心。[20]
没有醒目的古语穿插,但顺手牵羊式地将“之”“此”“计”“者”“当”等生命力旺盛的文言词汇化入现代语流中,粘连出一种历史的味道与韵致。“既非砖石,也非利刃,而是人心”则带着对仗的古韵,简明干练,且氤氲出古典的氛围。
比较其他历史作品的语言,张炜确实是在化古入今方面更胜一筹。或者说,我国当代历史文学的语言运用在化古入今方面应作出更多的努力。
而张炜更独特的一个尝试是将民间风味的语言引入历史文学之中。看下面这段:
秦始皇这个人不怎么样哩。他贪婪土地,灭了中国,又灭了齐国。四海通达,大道合一,实在贪婪哩。一个君王如果知趣,有多大本事就管起多大土地。你本无能力治理这么大一片哩。所以说,秦始皇这个人不怎么样,起码是个不知趣的人哩。[21]
这是老百姓刻在巨石上的一段文字。最常规、最讨巧的做法是模拟当时的语言,采用文雅、严肃的文言,但好玩的是,张炜没有这么做。何故?拟古当然可以,也更容易被多数读者接受,但能完成的仅仅是交代有关内容的叙述任务。可现在这么写呢,就一箭多雕。其一,完成特定的叙述任务。其二,复原情态:“不怎么样哩”“实在贪婪哩”“这么大一片哩”“不知趣的人哩”带有鲜活的语态,将老百姓对秦王的蔑视活灵活现地托染出来。这样的语言,是流动、跳跃着的活水。其三,彰显语言的地方性。想必大家读得出,这段文字中有一种略显古怪的、嬉皮笑脸的韵味。这其实正打着古莱国与齐国特有之烙印。古时,山东半岛既有渺渺大海,又有茫茫荒原,比其他自然环境更能促成人们虚美的遐想、无羁的放浪。于是,山东半岛人野性十足、好奇多动,玩耍游戏成癖,谈论怪力乱神成风,且语言戏谑多趣。淳于髡、东方朔、晏婴就是典型的代表。及至如今,山东半岛上能言善语、诙谐幽默的民间百姓也不在少数。所以,以上所引的文字像一股清凉的风吹送来海腥气,让我们直接感受到山东海疆地域的风习与味道,这当然是值得庆幸的。但这种地方格调的语言在张炜的海洋性历史小说中用的较少,我觉得,还可以适当地加大尝试的广度与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