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结论与讨论
本文利用2013—2014年的全国抽样调查数据，以“提出的议案和建议数”以及“是否投过反对或者弃权票”来测量县级人大代表的履职积极性。本文认为，现有研究过于强调“角色认知”和“履职行为”的一致性，并模糊了“代表性”和“积极性”的区别，而实际上人大代表的角色认知与履职行为并不等同。并且，由于我们难以具体测量人大代表议案、建议以及投票行为与选民意志的一致性，因此，人大代表提出议案和建议数量的多少，以及是否投过反对票和弃权票，更多地是反映了其履职的积极性。有鉴于此，本文聚焦县级人大代表的履职行为，分析“选举激励”、“政治身份”和“政治态度”三组自变量以及控制变量对人大代表履职积极性的影响。由于精英调查的难度和限制，实际的抽样调查仍然存在缺陷，因此，这里对本文得出的结论是否能够推广到整体持谨慎的态度。不过，作为目前唯一的全国性人大代表调查，它也呈现出一些有意义的统计结果和理论发现。
第一，履职现状。本调查目前并不是历时性的跟踪调查，因此，无法比较县级人大代表履职是否“越来越”积极。不过，问卷调查仍提供了县级人大代表履职的一些基本情况。从问卷来看，作为基层代表，县级人大代表履职比较积极，有65．9%的人大代表在本届任期内提出过建议，有48．8%的代表提出过议案，只有19．2%的代表没有提过议案或建议。此外，有18．6%的代表提出了5个及以上的议案和建议。与此同时，22．4%的代表曾经投过反对票，31．6%的代表曾经投过弃权票。这个比例也相当大，超出了预期。当然，县级人大代表履职的差异性也仍然非常显著。
第二，谁履职更积极？首先，关于选举激励，代表自我认知的提名方式、自我认知的选举竞争激烈程度以及代表的连任意愿对其履职积极性产生了影响。对于代表的提名方式，与现有研究不同，本文考察的是代表主观认知的提名方式，进而考虑到实际运作过程中“选民提名”往往是“本级党组织经选民提名”。因此，与墨宁将提名方式简单地区分为选民提名和非选民提名不同，本文进一步细化了提名方式，除了“‘戴帽’下达”和“本级党组织直接提名”之外，还特别区分了“本级党组织经选民提名”和“选民自主联合提名”。数据分析显示，报告为上级党组织“戴帽”下达的代表、本级党组织直接提名的代表以及本级党组织经选民联合提名的代表都显著地比自我认知为选民自主联名的代表更少地领衔提出议案建议，主观认知为选民自主联名的代表也比本级党组织经选民联名提名的代表在投反对票上更为积极。而代表认为选举竞争的激烈程度越高，他们投反对票或弃权票的积极性就越高。此外，代表的连任意愿越强，就越不愿意投反对票或弃权票。
其次是政治身份。关于代表政治身份对于其履职行为的影响，现有研究基于小样本的分析得出了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结论。本文基于全国性抽样数据，表明领导干部代表较少提出议案和建议，而专职人大代表的确更可能领衔提出更多的建议和议案。同时，数据也显示，中共党员代表更有可能投过反对票。
最后，关于政治态度。现有研究并未考察过代表的政治态度与其履职行为的关系。本文从权威主义价值、政权支持和政策满意度三个层面测量代表的政治态度。数据分析显示，政权支持对因变量都不发生显著影响；人大代表的权威主义价值观对其领衔提出的建议议案数有显著的负相关，越认同权威主义价值观的人大代表越不可能投过反对票；而政策满意度则与是否投过弃权票呈现显著正相关，即政策满意度越高的人大代表越可能投过弃权票。
综上所述，统计结果为我们呈现出几点具有理论意义的发现。第一，选举激励对履职积极性发生作用的机制并不在于连任意愿。在西方议会选举中，寻求连任是选举联系最重要的激励机制。在回归分析结果中，人大代表的连任意愿对建议议案数不产生显著影响，且连任意愿越强的人大代表越不可能投反对票和弃权票，那么，相对于“戴帽”代表、本级党组织直接提名代表和本级党组织经选民联合提名的代表，为何自我认知为选民自主联名提名的代表会提出更多的建议议案？其激励机制何在？
在本文看来，由于人大代表的连任受较多复杂因素影响，在这种情况下，人大代表的履职积极性可能并非是基于个人行动者利益最大化（连任）的理性激励，而更多地是来自选民的选举参与给代表带来的一种获得公民授权的认知和积极履职的道义责任感。一方面，真正得到选民自主联名提名的代表更能够意识到自己获得公民的授权，有责任积极履行职责；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党组织经选民提名的代表，选民的参与也可能使得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主观上把自己归类为选民自主联名提名，认为自己在提名过程中也获得了选民的支持，因而他们也有公民授权的认知和积极履职的责任感。尽管从现实来看，主观认知为选民自主联名提名的代表的比例过高，说明其中有部分代表可能实际上仍然是党组织通过选民联名提名的，但是，自我认知为选民自主联名提名的代表却都更倾向于提出更多的建议和议案。
此外，就选举竞争性而言，一方面，按照选票差幅的假设，竞争越激烈，代表越可能更加回应和迎合选民的诉求；另一方面，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即竞争越激烈，代表越可能迎合官方的意志。那么，究竟实际情况是何种逻辑？本文的统计分析表明，即便在党组织对代表连任产生关键影响的情况下，主观认知选举越激烈的人大代表越可能投出反对票或弃权票。代表自我认知的选举激烈程度仍然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代表在道义上的责任感，从而催生了选举联系。因此，人大代表越感知到选举的竞争性，越是认为选举竞争激烈，越可能增强代表积极履职以回报选民支持的意识。
第二，体制背景对人大代表履职积极性具有混合影响。本文的数据结果呈现了体制背景较为复杂的影响。相对于兼职代表而言，专职代表的确更倾向于提出更多的建议和议案，这表明专职代表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履行代表职责，因而也能提出更多的议案建议。同时，虽然“戴帽”下达是一种提名方式，但是，一般而言，“戴帽” 代表多为上一级党政领导，因此也是体制背景的一种体现。数据结果显示，“戴帽”代表和领导干部的确较少提出议案和建议，这似乎表明体制背景对于履职积极性有抑制作用。但是，党员代表却更可能投过反对票，这与理论预设有一定差异。一个可能的解释是，目前党员身份本身对代表的行为并不形成显著的影响，但是，非党员在投票行为上可能更加保守和规避风险，因此造成了党员身份与投票行为的显著正相关。
第三，反对票并不能反映人大代表的政权支持和政策满意度，而往往与其权威主义价值认同显著相关。从理论假设而言，政权支持程度和政策满意度越低的人大代表更有可能投过反对票。然而，数据分析并不支持这样的理论假设，反而显示，人大代表投过反对票的可能性与其对于政策的满意度及其对现有政权支持程度都没有显著相关性，但是与代表的权威主义价值认同呈现显著的负相关。那些越认同权威主义价值的人大代表越不可能投过反对票。也就是说，人大代表是否投出反对票，更多地是根源于其主观的政治价值。同时，数据显示，对政策满意度比较低的人大代表反而更不可能投过弃权票，不过显著性相对比较弱（p＜0．1），这个结果可能存在一定的偶然性，不过它也反映出政策满意度低的代表并不会更倾向于投反对票或弃权票。
第四，议案建议与投票行为存在不同的激励机制。本文数据分析结果显示，影响议案建议数和投票行为的因素具有很大的差异。“戴帽”的、本级党委直接提名和本级党委经选民联合提名的代表比主观认知选民自主联合提名的代表提出的议案建议少，领导干部也比非领导干部提出的议案建议少，但他们都并非更可能投过反对票或弃权票。同时，代表越认为选举竞争激烈，越有可能投过反对票或弃权票；党员也更有可能投过反对票；而连任意愿越强的代表投过反对票的可能性则越小。但是，代表感知的竞争激烈程度、党员身份和连任意愿都不对议案建议数产生显著影响。也就是说，人大代表积极提出建议议案的动力机制与投票行为的动力机制存在相当程度的差异，提出更多议案建议的人大代表并非完全就是那些更倾向于投出反对票和弃权票的代表，反之亦然。这对于更好地理解人大代表的履职行为具有重要意义。正如文献综述中所言，随着地方人大代表提出的议案建议数普遍增加，人大代表被认为已经开始更多地发挥“民意代表”的作用。但是，建议议案的动力机制与投票行为的动力机制的差异性提醒我们，那些更积极提出议案建议的人大代表并不更倾向于以投票行为来表达不同意。即便近年来人大代表履职更加积极，但是，人大代表的多重身份的交叉可能并没有发生根本的转变。
［本文原载于《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4期。］
【注释】
[1]黄冬娅，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陈川慜，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 理学院。
[2]参见蔡定剑：《中国人大制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年版；蔡定剑：《中国选举状况的报告》，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史卫民、雷競璇：《直接选举：制度与过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
[3]Kevin J．O'Brien，“Chinese People's Congresses and Legislative Embeddedness Understanding Early Organizational Development”，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1994，27（1）；Ming Xia，“Informational Efficiency，Organisational Development and the Institutional Linkages of the Provincial People's Congresses in China”，The Journal of Legislative Studies，1997，3（3）；Ming Xia，“Political Contestation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Provincial People's Congresses as Power Players in Chinese Politics：A Network Explanation”，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2000，9（24）．
[4]Young Nam Cho，“From‘Rubber Stamps’to‘Iron Stamps’：the Emergence of Chinese Local People's Congresses as Supervisory Powerhouses”，The China Quarterly，2002，171；Young Nam Cho，“Symbiotic Neighbour or Extra-Court Judge？The Supervision over Courts by Chinese People's Congresses”，The China Quarterly，2003，176．
[5]Kevin J．O'Brien，Laura M．Luehrmann，“Institutionalizing Chinese Legislatures：Trade-offs between Autonomy and Capacity”，Legislative Studies Quarterly，1998，23（1）；林慕华、马骏：《中国地方人民代表大会预算监督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6期。
[6]Kevin J．O'Brien，“Agents and Remonstrators：Role Accumulation by Chinese People's Congress Deputies”，The China Quarterly，1994，138；Melanie Manion，“Authoritarian Parochialism：Local Congressional Representation i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2014，218；Young Nam Cho，Local People’s Congresses in China:Development and Transition，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
[7]Kevin J．O'Brien，“Agents and Remonstrators：Role Accumulation by Chinese People's Congress Deputies”，The China Quarterly，1994，138．
[8]Roderick MacFarquhar，“Provincial People's Congresses”，The China Quarterly，1998，155．
[9]Young Nam Cho，“Public Supervisors and Reflectors：Role Fulfillment the Chinese People's Congress Deputies in the Market Socialist Era”，Development and Society，2003，32（2）．
[10]Melanie Manion，“Chinese Congressional Representation as an Institution”，APSA 2009 Toronto Meeting Paper，2009；Melanie Manion，“‘Good Types’in Authoritarian Elections：The Selectoral Connection in Chinese Local Congresses”，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2014，10．
[11]David R．Mayhew，Congress:The Electoral Connection．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4；William T．Bianco，David B．Spence，John D．Wilkerson，“The Electoral Connection in the Early Congress the Case of the Compensation Act of 1816”，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1996，40（1）；Jonathan N．Katz，Brian R．Sala，“Careerism，Committee Assignments，and the Electoral Connection”，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1996，90（1）．
[12]Lawrence S．Rothenberg，Mitchell S．Sanders，“Severing the Electoral Connection：Shirking in the Contemporary Congress”，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2000，44（2）．
[13]Rebekah Herrick，Michael K．Moore，John R．Hibbing，“Unfastening the Electoral Connection：The Behavior of US Representatives When Reelection Is No Longer a Factor”，The Journal of Politics，1994，56（1）．
[14]Scott R．Meinke，“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the Electoral Connection in the Senate：Revisiting the Effects of Direct Election”，Political Research Quarterly，2008，61（3）．
[15]Duncan MacRae，“The Relation between Roll Call Votes and Constituencies in the Massachusetts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1952，46（4）．
[16]Monis P．Fiorina，“Electoral Margins，Constituency Influence，and Policy Moderation：A Critical Assessment”，American Politics Research，1973，1（4）；Duncan MacRae，“The Relation between Roll Call Votes and Constituencies in the Massachusetts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1952，46（4）．
[17]Duncan MacRae，“The Relation between Roll Call Votes and Constituencies in the Massachusetts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1952，46（4）．
[18]James E．Campbell，“Electoral Competition and the Congressional Connection：The Marginality Hypothesis Reconsidered”，Political Methodology，1981，7（2）．
[19]Kevin J．O'Brien，“China's National People's Congress：Reform and Its Limits”，Legislative Studies Quarterly，1988，13（3）．
[20]Melanie Manion，“Chinese Democratization in Perspective：Electorates and Selectorates at the Township Level”，The China Quarterly，2000，163．
[21]Melanie Manion，“The Electoral Connection in the Chinese Countryside”，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1996，90（4）．
[22]Melanie Manion，“Chinese Congressional Representation as an Institution”，APSA 2009 Toronto Meeting Paper，2009．
[23]Melanie Manion，“Authoritarian Parochialism：Local Congressional Representation i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2014，218；Melanie Manion，“‘Good Types’in Authoritarian Elections：The Selectoral Connection in Chinese Local Congresses”，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2014，10．
[24]Jiguang Guo，“A Study of Deputies in Local People's Congresses in China”，Ph．D dissertation，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2007．
[25]Elaine K．Swift，“The Electoral Connection Meets the Past：Lessons from Congressional History，1789-1899”，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1987，102（4）；Donley T．Studlar，Ian Mc Allister，“The Electoral Connection in Australia：Candidate Roles，Campaign Activity，and the Popular Vote”，Political Behavior，1994，16（3）．
[26]Ming Xia，The People’s Congresses and Governance in China:Toward a Network Mode Of Governance．New York：Routledge，2007．
[27]杨云彪：《从议案建议透视人大代表的结构比例》，《人大研究》2006年第11期。
[28]Young Nam Cho，“Public Supervisors and Reflectors：Role Fulfillment the Chinese People's Congress Deputies in the Market Socialist Era”，Development and Society，2003，32（2）．
[29]参见邹平学：《人大代表专职化问题研究》，载陈明明、何俊志主编：《复旦政治学评论（第六辑）：中国民主的制度结构》，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王利民：《关于南京市人大代表履职情况的调研报告》，《中共南京市委党校南京市行政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30]龙太江、龚宏龄：《论人大代表的利益冲突》，《同济大学学报（社科版）》2010年第6期。
[31]何俊志、刘乐明：《全国人大代表的个体属性与履职状况关系研究》，《复旦学报》2013年第2期。
[32]何俊志、王维国：《代表结构与履职绩效：对北京市13个区县的乡镇人大之模糊集分析》，《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
[33]Ming Xia，The People’s Congresses and Governance in China:Toward a Network Mode Of Governance．New York：Routledge，2007．
[34]何俊志、刘乐明：《全国人大代表的个体属性与履职状况关系研究》，《复旦学报》2013年第2期。
[35]何俊志、王维国：《代表结构与履职绩效：对北京市13个区县的乡镇人大之模糊集分析》，《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
[36]Kevin J．O'Brien，“Agents and Remonstrators：Role Accumulation by Chinese People's Congress Deputies”，The China Quarterly，1994，138；Young Nam Cho，“Public Supervisors and Reflectors：Role Fulfillment the Chinese People's Congress Deputies in the Market Socialist Era”，Development and Society，2003，32（2）；Jiguang Guo，“A Study of Deputies in Local People's Congresses in China”，Ph．D dissertation，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2007．
[37]Melanie Manion，“Chinese Congressional Representation as an Institution”，APSA 2009 Toronto Meeting Paper，2009．
[38]Melanie Manion，“Authoritarian Parochialism：Local Congressional Representation i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2014，218；Melanie Manion，“‘Good Types’in Authoritarian Elections：The Selectoral Connection in Chinese Local Congresses”，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2014，10．
[39]史卫民：《公选与直选：乡镇人大选举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年版。
[40]Melanie Manion，“Authoritarian Parochialism：Local Congressional Representation i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2014，218．
[41]Young Nam Cho，“Public Supervisors and Reflectors：Role Fulfillment the Chinese People's Congress Deputies in the Market Socialist Era”，Development and Society，2003，32（2）；Jiguang Guo，“A Study of Deputies in Local People's Congresses in China”，Ph．D dissertation，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2007；Melanie Manion，“Authoritarian Parochialism：Local Congressional Representation i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2014，218．
[42]Melanie Manion，“Authoritarian Parochialism：Local Congressional Representation i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2014，218；Melanie Manion，“‘Good Types’in Authoritarian Elections：The Selectoral Connection in Chinese Local Congresses”，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2014，10．
[43]何俊志、刘乐明：《全国人大代表的个体属性与履职状况关系研究》，《复旦学报》2013年第2期。
[44]Melanie Manion，“Authoritarian Parochialism：Local Congressional Representation in China”，The China Quarterly，2014，218；Melanie Manion，“‘Good Types’in Authoritarian Elections：The Selectoral Connection in Chinese Local Congresses”，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2014，10．
[45]Young Nam Cho，“Public Supervisors and Reflectors：Role Fulfillment the Chinese People's Congress Deputies in the Market Socialist Era”，Development and Society，2003，32（2）．
[46]Jiguang Guo，“A Study of Deputies in Local People's Congresses in China”，Ph．D dissertation，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