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的人不轻易外出进城,如果有人家要进城了,那可能就是出了大事。所谓“大事”,是指谁家的某个人再不去城里的医院,就会有性命之忧。在去医院前,家庭中的主事者缩着脖子,一副哭相四处借钱。什么时候能凑齐一定的数目?不知道,也许一两天,也许四五天。钱到手之后,主事者邀上一两位贴心的亲友,带着病人直奔景德镇市某家医院。我们上兰村归上饶地区鄱阳县管辖,但距离景德镇市区更近,才五十来里,与鄱阳县城却相隔一百多里。需要救命的时候我们选择景德镇市而不是自己的县城,平时,我们与两个城市都不怎么沾边,哦,开杂货店的人家可能会与城市有些接触。方圆十几里吧,大体上只有拿“国编”的人需要办事或者开会什么的,才不嫌麻烦地在土质公路上磕磕碰碰、灰头土脸地搭车去自己的县城。我们村最大的干部是可以时常去公社开会的两名大队支委,但还是够不着县城。上了重点高中的人当然算是与县城亲密接触的人。据传,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一只脚大体上已经迈进了大学的门槛,但是村子里的几位后生先后只拿到三十里路的田畈街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那些个年月,全公社每年难得有三两位学子考上中专,这可是要大放爆竹、大摆宴席并且放电影的大喜事,可谓“一人得中,全家光荣,全公社关注”。“田畈”代表田野,进了田畈街这种农村高中的,基本上认为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田地。我们常常这样定位自己。田畈街高中的校长以及教师们估计对自己学校的学生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我(志胜,高中开始改为志远,村里人仍叫我志胜)和村里的有羊、兴无(来源于“兴无灭资”,后改为兴君,其实大家仍叫他兴无)、文革(后来改为文远,我们仍旧叫他文革)如期地走出田畈街高中并且如期地投身于田野。这个时候,分田到户制已经实行五六年了,我们不需要去生产队报到顶劳力,直接归父母指挥,大家在自家的责任田里都有忙不完的活。在我们之前,全村六百多人口上过高中的总共不到五人。我们四个只有有羊是女的,回乡后基本没有什么接触,平时在村里偶尔见面,彼此客套地点点头,笑而不语,算是同学之间的友好招呼。有羊回村后会有什么心迹,我们不得而知,估摸着等待一个好人家然后把自己嫁出去吧。我们读小学、初中的时候当然不止有羊一位女生,也当然不止我们几位男生。像一场战役似的,刚开打时有好几十人马,能够顺利考上初中的不到两成,最后进入高中的只剩下三五名“钢铁战士”了。

文革不久以后参加了省城一所农业大学的函授教育,专业是畜牧兽医,他虽然和我们一样是农民,但他已经把自己当作大学生来重视,意气风发地准备着将来做一名出色的兽医。于是我跟文革没有什么交流,也没有什么共同的困顿和敌人。跟兴无的见面也很少,偶尔某个夜晚走到一起了,会发出意思差不多的困惑:天生我材怎么才能有用处呢?我们聊起过去外地挑煤,这好歹也是一份不用作田的工作,可以体现着我们的价值,但是我们无从下手——我们根本不知道哪里需要挑煤工。最后的结果是没有答案,我们很无聊,于是各自回家睡觉。

日子就这样风轻云淡地一天一天地在村子里飘过。我假装和天上的行云一样漫不经心,随意行走;我也假装和家里的耕牛一样,甘愿俯首劳作,直至终老。

我们上兰村基本上是四面环山,好在南面有一条机耕道曲来拐去地可以通往外面的世界。但是这条机耕道对我而言能够派上用场的不过三五里,之外,我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以涉足的理由。我希望与自己的县城发生点什么关系,我也希望与所在的公社(不久就改为乡)有什么牵扯,但有的希望其实是幻想,幻想的东西连屁都不如,屁还会有个引起旁人关注的声响。我最后将落脚点放在村民小组,我们这个自然村有四个小组,我所在的组组长的位置像天上的云朵那么高高在上,像田里的荷花那么惹人喜爱。但是很快,年迈的老组长(起先是生产队长)将这朵可爱的荷花送给了他的儿子。我的豪迈碎了一地。但是我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韩信梦想将来成为一名领兵打仗的将军,目标很直接且信心满满,而我想要某个管理仓库的小官,那是幻想中的幻想,所以不想,不想就等于若无其事。

我学会了抽烟,先是偷父亲的,一根两根地偷,偷多了也怕暴露。再是到村里的私人小店赊,赊了那种两角钱一包的烟,嘶啦嘶啦抽得很过瘾。赊多了,店主见了我就问账,欠两三元的样子,问我什么时候还。我说快了快了,过几天吧。几天很快过去,远远地见了店老板,我拐弯就跑。我躲在无人的地方懒得思考如何还了店主的债,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能叫我怎么办?办法倒是有,村里有许多小年轻时常上山偷砍村集体山林里的木材,明里暗里地卖给外村需要的人家。这种有损人格的苟且之事我不屑打量,就算被店主追得满村躲闪,我依旧不会去弯下腰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夜里我听收音机、广播剧、歌曲什么的,调来扭去,实在觉得无趣就翻书。翻书不等于读书,翻书是心不在焉的那种。有时我摆出写作的架势,希望一鸣惊人,冲出山村。鸡鸣一遍(有时两遍)时,被惊醒的父母会呵斥我赶紧睡觉。煤油毕竟要花钱的,父母心痛,我也拿不出买煤油的钱,于是窸窸窣窣上床,没有办法去思考明天该如何安放自己。上学的时候我没有觉察到村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铁了心真正回到村子并彻底与学校、与外界失去联系以后,这才头皮发麻,感觉跌进了电影里常见的水泄不通的包围圈,生存下去很艰险,突围出去更困难。大多数情况下,我不知道村子里前前后后走出高中校门的与我年岁不相上下的人是否有四面楚歌的危机感。处在危机感当中的人,要么毫无战斗力,怯弱占了上风,于是举手投降;要么战斗力得到提升,做垂死挣扎。我既不怯弱,也毫无战斗力,时间肥得流油,将来由不得自己设想。人在很多时候无法主宰自己的去向。我在包围圈里看云淡风轻,明天会发生什么,到时候再说。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