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父亲和我

家族、父亲和我

对于我出生的那年——1986 年来说,“家族”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我出生时,眼前只有父亲、母亲、祖母,以及年长我六岁的姐姐,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对家族的一切历史性的认知,尤其是关于祖父的记忆,统统来源于我的父亲。

父亲的人生目前来看由两次迁徙构成。1958 年,父亲出生在小兴安岭。但他却没有丝毫关于小兴安岭的童年记忆,因为他还在襁褓中时,就完成了第一次迁徙——被祖母送给到了齐齐哈尔富裕县的我姨奶(祖母的妹妹)家寄养。家里太穷了,作为祖父的第七个儿子(祖父一生生育十个儿子,无一女儿;十个儿子中夭折三个),家里已经养不起他了。而姨爷姨奶却结婚多年未曾生育。作为一名功勋卓著的革命军人,姨爷的经济条件在当地十里八村都算是好的。更重要的是,我姨爷从小也是在他舅舅家长大的,他对父亲就格外亲切。要不是后来姨爷姨奶有了自己的儿子,父亲的这次迁徙,必将让他对自己的身世无从得知。1965 年,在给姨爷姨奶当了七年儿子后,姨爷姨奶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父亲因此短暂地回到祖父祖母身边。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才得知原来姨爷姨奶并非自己的亲生父母,他的亲生父亲叫王玉顺,母亲叫刘忠清。这样的波折,对家族来说至关重要。倘若父亲一生未再回到他的亲生父母身边、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身世的话,那么我对家族起源的追溯很有可能面临南辕北辙的命运,甚至可能连山东掖县的元岭王家都无法准确定位。

一年后,父亲再次被姨奶接回齐齐哈尔富裕县的家时,父亲的身份从姨爷的“儿子”变成了姨爷亲儿子的保姆。由于姨爷的腿在战场上受过伤,不灵便,年仅八岁的父亲就成了姨爷家的劳动顶梁柱,重复着跟祖父少年时一样的命运。父亲每天都起得很早,脏活累活都得干,照顾我咧哒叔(姨爷的大儿子)更是家常便饭。那些年,父亲常常要一边哄咧哒叔玩,一边干着脏活累活。他挎着筐爬上高高的铁路线,捡从火车车皮上掉下的煤核;他拿着小铲子刨着发红的煤核,寒冷的冬天里热气烤得他的手失去了知觉一般。父亲还担起了买米、买面、挑水等一系列重活。挑水要走很远,要排队,要和无数妇女们抢位置。为此,父亲不知受过多少凌辱与不公。不友好的乡亲对父亲这个不知从哪来的野孩子嗤之以鼻,她们对父亲抢水的举动满腔愤怒,她们给父亲使坏,年幼的父亲心理上承受着巨大的负担。

父亲人生的第二次迁徙又是一次长路漫漫的大迁徙,也必将占据他的下半生,让他在身体和精神上都难免煎熬。而这次迁徙的诱因就是我。

许是由于这种迁徙和奔波,包括我父亲在内的祖父的所有孩子都徒有一副聪明的头脑,却没有出息的人生。他们中的好几位读书时都学习极好,却一律由于物质条件、家庭重负、在异乡所遭受的困难和坎坷等一系列原因而只受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式的学校教育。到头来都因家庭经济原因而草草辍学。因此,我儿时被灌输的第一理论就是祖母的“出息论”。祖母总喜欢将“出息”一词挂在嘴边。她常说:咱们老王家没一个有出息的,就看你了(我是我这辈里年龄最小的,在所有堂兄和堂姐里均排行第十一);咱们老王家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就看你了;等你考上“清华北大”,我准能蹦个高;诸如此类的话。那时,我躺在祖母的腿上,祖母盘腿坐在林场老家的火炕上,眼里迸射出希望之光。

可我终究也没能考上“清华北大”。但我后来发现,这其实不重要。不知不觉,迁徙已经成了眼下这个时代的常态。与“留守”的单一相对应的是形式多样的迁徙,考学是一种,不论你是考上“清华北大”、还是考上普通的院校;打工是另一种,不论你是给别人打工还是给自己打工,这个时代,人们终究难逃迁徙的命运。我高考时,怀揣着一种对远方倔强的向往。这种向往虽不同于祖父那样为了生计的奔波,却也是另一个层面的为了生计——为了精神的生计:小兴安岭太闭塞了,地处祖国边陲,况且前后左右都是山,我需要走出去,我需要一条未知的、由自己掌握的人生之路。就这样,我来到了江西。只是,我那时未曾想过,自己的选择将直接影响着父亲母亲的后半生;未曾想过,自己的选择,决定着由我创造的一个小家族的命运和走向。

2008 年我大学毕业时,一度为工作的事愁得眼冒金星。我在江西南昌,父亲在东北。相隔数千公里,他帮不上忙,为我愁得整夜失眠。终于有一天,他拨通了我的电话,说:“实在不行回家吧。要不我去求求你二伯的孙女(一个与我同龄的我的侄女)吧,听说她丈夫在铁路混得不错,应该是在绥化工务段当点什么官,我让他给你安排安排吧!”我不假思索,断然拒绝。为我的事,让父亲去求二伯的孙女婿?我做不到。后来,我想起自己挂电话的那一瞬,大概有种祖父灵魂上身的恍惚感。从祖父到父亲,再到我,我们骨子里流着掖县郭家店元岭王家的倔强的基因,似乎从未改变过。

自己的人生,自己闯吧!而我这一闯,带给父亲的,是在他晚年即将到来之前的又一次迁徙。年近六旬,背井离乡,他和母亲来到江西。我知道,父亲整个身体里都装着小兴安岭的山山水水。我知道,父亲曾私下数次对母亲说:“等把咱孙子带大了,咱还是回去整个房,这地方实在住不惯啊!”我知道,这次迁徙必将会让父亲在心灵上撕扯许久。同样,在他尚能支撑长途奔波的最近几年,身体也免不了一次次在火车上为这样的迁徙耗神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