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父亲做这房子的时候,特别地有劲头。他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像模像样地在一张稿纸上画了几天的设计图。然后,他拿着那张看不出所以然的图纸,兴致勃勃地要跟我们解说。我们却总是很不以为意的样子。
楼房做起来之后,确实和村子里其他楼房的样子不太一样。外观格外清秀、素雅,透着点文化气息。可事实上,这栋房子除了观赏性还好之外,实用性极为欠缺。父亲为了弄出些不凡的样子来,打破常规格局,楼房的正面,也就是朝南的方位,做了整体的墙面凹凸设计,把最为紧要的阳台设计到了西边。父亲颇为自己的设计得意。我们居住之后才发现,我们连个正经晒太阳、晒衣服的地方都没有。我们极少去西边的阳台,那儿的阳台总显得有点矫情:冬日里,阳光总是磨磨蹭蹭地从中午之后才出来露个脸;夏天,却又是劈头盖脸地,让人避之不及。我们才恍然起来,阳台设在南面,才是最正确、最合理的呀。然而,我们总是不太好当着父亲的面说。
我特别记得,造房子的那些日子,天微亮,迷迷糊糊之间,我就听到父亲叮叮当当使锤子的声音,清脆、紧凑、结实,一声接着一声。父亲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细细磨磨,没日没夜,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碎活儿。那些个日子,父亲整个身心都扑在造房这件事上,前前后后地操持,从不懈怠。父亲黑瘦了许多,也显老了。造这房子耗了半年之久吧,我感觉像是耗上了父亲半辈子。我那时候正在省城读中专,暑假回来,也被父亲抓着做些小工,搬砖、提水泥桶之类的。弟弟还小,我这个长女不做谁来做?然而,我总是不太情愿的,只巴不得赶紧开学。有一次搬砖头,由于心不在焉吧,我一不小心跌在坚硬的水泥石阶上,小腿骨磕出一个大口子,鲜血喷涌。我的小腿到现在还有一个很难看的疤,这让我穿裙子的时候特别介意。那个时候,我大抵是在心里怪过父亲的。我是父亲的女儿,可我那时候总是娇气懒惰得很,贪恋优越、享受的生活。
因为这栋房子,父亲欠下不少债,也惹了些非议。因为父亲那时候在单位上做会计。人的眼皮子都很浅。父亲是个特别重声誉,也特别严谨低调的人,这栋醒目的四层楼房,很有些与父亲格格不入。父亲有时候又是个有些让人难以琢磨且特别固执的人。
对这四层楼,父亲是有规划的。第一层,是客厅、厨房、卫生间,第二层,是他和母亲的卧室、弟弟的房间。第三层,他很费了些心事,这层楼是专属我们三姐妹的,有三间房,带一个小露台。父亲请了木匠,将东边及中间稍大些的房间做成了小套间,给每间房做了整体衣柜与书柜,还根据我们的意愿,上了淡蓝色漆,显得特别清新别致。那个时候,“装修”这个词还很少被人提及,那种衣柜与书柜在乡下极为少见,一些比较讲究的人家一般会用在儿子的婚房里。我们那时候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在我的心里,父亲是有些重男轻女的,我暗暗觉得,除了我这个长女之外,下面的两个妹妹都不过是弟弟的铺垫而已。这第三层楼多少有点像是父亲要弥补我们的意思。
房子做好后,有人到三楼参观,便说,妹头仂(女孩子)的房间搞这么好干吗,以后不都要嫁出去的?父亲笑着说,妹仂也一样,嫁出去了,也还是要回来住的,住得舒服,才会多回来嘛。父亲极有远见。我后来结婚,把我那个小套间布置成了婚房,也是因为,它比我在婆家的婚房要体面得多。丈夫在部队,回家住的日子少,便依了我的意思。我们郑重地在房间里贴上金闪闪的红喜字,重新置了窗帘、沙发。它看起来,特别像一个理想的婚房的样子。丈夫在部队的那几年,我几乎一直住在家里,仍然像闺中女儿。一直到后来,房间都保留着我们最初布置的样子,我们姐妹几个每每回去,总要在家里过个夜,大大小小十来个人,特别人丁兴旺的样子,整个楼房都欢腾得很。
在做这楼房之前,我们家是一个老式的土面瓦屋,总共有三间房。父亲母亲一间,外婆一间,还有一间是母亲赖以生计的药房。我们姐妹仨曾和外婆一起挤在她的小房间里,小妹和外婆睡她的雕花老床,我和二妹在旁边支了张铺。那房间有些阴暗,外婆一双小脚,夜起不便,便习惯在床头放置尿桶。那个时候,好像大家都习以为常,尿桶从不及时清倒,一直积着,使得房间里终日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尿骚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打起了母亲药房的主意。母亲的药房有些杂乱,有股酒精味儿,但总好过尿骚味。我们将药房归置一下,从中间挂上个布帘,便给自己隔出了一个小小的闺房。那个不到十平米的闺房,让我们无比欢喜。我记得,我和妹妹用一些彩纸折了很多纸鹤和幸运星,挂满了房间,在墙上贴了小虎队的挂画。我们还在窗口挂了一个风铃,我记不起风铃的由来了,玻璃的,有阳光的时候,一朵朵水晶花一般,随着风儿,叮叮当当地摇曳。那时候,我们特别满足。
谁能想到呢?我们还能住上有衣柜和书柜的套房。现在想来,真的,那段闺阁时光,美好得让人想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