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本上的长江到实地的长江,于我有一个较长的时间跨度。以往它只在我脑海中无声地流动,在笔尖和试卷的摩挲声中静默地奔涌。而一旦亲临其境,就会像是从高山下到平地的游客,长久的耳塞一时轰然洞开,获得空前真切的现实感。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傍晚,大学毕业分到九江的我,从新桥头,沿龙开河,经老铁桥,来到出河口。第一次,我看到了倾慕已久的长江,内心如江流般无比舒畅,于是,我便有了上文所说的感受,那是一种将现实和梦想打通的奇妙感。

其时,七月的夕阳,似淬了火般呈稻草色,它在大河的尽头像只矜持的磨洗后的青铜器,静定不动,在水面上投下长长的赭色光影,一如钻石般闪耀着金光,让人再度回到“长河落日圆”“落日熔金”的唐诗宋词里。

江边有垂钓者,有扳罾的渔民,还有捶打衣衫的洗衣妇。市民穿着短裤背心挥动着蒲扇,随意地打量着远山近水。随后,我走在与长江平行的繁华的大中路上,但见顾客熙来攘往,影影绰绰;甘棠湖边,行人来去匆匆,摩肩接踵。

我纳闷:万里长江绕城而过意义非凡,全城人皆应谨记于心,就算是常去观礼并发出浩叹也不为过,可出乎意料的是,人们各自忙乎着,似乎长江不曾存在,一任它独自流淌。

那时,我总是沿龙开河去看长江。

夏夜,河岸高大的合欢树开满了彩扇般的花朵,扇出缕缕熏风。合欢,古人也有称“谖草”,谓食之可忘忧。河港里停满了船舶,船工赤脚走在船舷上“吧嗒”作响,闻着合欢,游子们大概可以忘忧吧。

龙开河口也叫“湓浦口”,当年沦落天涯的江州司马白居易,曾在此夜饮送客,听弹琵琶,黯然神伤青衫湿,演绎出一则凄清艳美的文学掌故来。

“水利万物而不争。”谁都想不到,有一天它就真的拱手让位了——随着陆路交通的空前发达,水运逐渐低迷,客船一票难求的时代终结了,那种挥别送行的动人情景将永难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