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夜里,迎接了父母的归来。父亲嗓子已经嘶哑,脸色是那种激动之后仍旧未曾消散的赤红。而我,正收拾好一切,反复查看确认了水电门窗的安全,即将锁上大门,回到自己的家。就在一个小时前,我都以为对这座屋子的照料将贯穿整个春节。
“怎么又回来了,询呢?”我一脸的惊疑,总以为是车子的延误才导致旅途受阻。事后,我的女儿说出了她的直觉:“一听到外公外婆的声音,我就估计询不见了。”有的时候,孩子像个先知,而我们的内心被各种混乱的物事充塞,甚而麻木、迟钝,轻易就被孩子的敏锐秒杀。
“人都不见了,还去干什么呢?”我的父母,重重地墩下了行李。言语中裹着满腔的悲愤。这悲愤,比身背肩扛的这些行囊还要沉重,还要无力承担。我忽然心疼地发现,他们又苍老了许多。父亲头顶的白发日益稀疏,竟能反射夜间的灯光;母亲的脖颈向着更低的方向越缩越近,浑身的皮肉无可挽回地往下坠。从前的顶天立地,从前的果敢决断,全都不见了。他们已经年近七十,他们再没有多少心血可资损耗。我真的担心,他们会被接二连三的击打和愤怒拖垮。
一再地乞求司机慢一会儿发车,一再地奔跑、寻找,然后无果,然后被整车的旅客催促,甚至责备、唾骂,最后是用极昂贵的手续费退掉了三张车票,无奈而返。要知道,这是春运啊。我能想象到他们的焦急、无措,能想象他们内心备受凌虐。我恨自己没有一同前往,没有在变数突然而至、如同惊雷翻滚的时候与他们一同承受。即便是歇斯底里,即便是悲伤欲绝,那个时候,我也应该和他们在一起。
我知道,我的父亲性子急,我的父亲有轻度的冠心病,我的父亲比任何人都要俭省,都要心疼从兜里掏出的每一分钱。
可是,这一切似乎还没有完。
我的兄长听见这个消息,第一句话却是:“你们不会别管他,自己来吗?”父亲闻听此言,险些喷血。这轻飘飘的,极不负责任的一句话,无论是否发自内心,都将加重父母的悲愤。站着说话永远不会腰疼。是啊,一个婴儿被硬生生地从母亲的乳头上拽开,长成十七岁的少年,这些年多少光阴不都是祖父祖母陪着他慢悠悠走过的吗?反而是他的亲生父母,与之朝夕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
两个早已无力握住生活的老人,难道他们不愿意放手这份责任吗?难道他们不希望轻松地逃到儿女的羽翼之下吗?只是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离开,那个少年便连最后一条退路都没有了。
父亲扔下电话,面如死灰,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将自己重重地摔到床上。随后,我听见捶打床铺的声音,听见一声紧似一声的悲鸣。母亲走进去,然后出来,眼睛红红的,她说:“他在哭。”我的父亲,三十多年的相处岁月里几乎从来没见落过泪的父亲,此刻变成了一个任性的无所顾忌的孩子。所有的担忧和委屈,怨怼与愤懑,全都化作了那一声声反复的捶打和悲鸣。
母亲强忍住悲伤,从那些编织袋里一件一件地掏出物品。香肠、腊肉、红鱼……那些属于春节的散发着芳香的美味,原本是要给儿子儿媳以及小孙儿带去的。三代同堂,阖家团聚,这原本会是一个多么充满欢乐的年。那个六岁的小孙儿,母亲也曾一把屎一把尿地陪伴抚养好几年,她多么想再次见到他,听他脆生生地喊她“奶奶”。
可是,随着一个少年的逃离,所有美好的憧憬和关于年的喜悦都烟消云散了。大年二十八,母亲怯生生地提出,要不要买一只大公鸡过年,父亲断然摆手:“人都不见了,哪有那心思?”
似乎是一种宿命,这个家庭从兄长奔向广州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像地球的南北半球被切割成两半。亲情、血脉、责任,都隔着山水迢迢,隔着冰和火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