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话、打过招呼。

单位虽然是个文化单位,但在食堂里和饭桌上,却常常给人进错了门的印象,闹哄哄的一群人,端碗、打饭乱糟糟的,转身就会撞到人,似乎女性优先的优雅也被丢到一边了。也许不该苛求,在这样的单位里女性似乎更占优势,男性反而有些“弱势”。食堂也不做闲饭,只能先到先得,由此大家也管不了礼貌或礼节,吃饭要紧,但校园里排队——这个时常被当作文明的标志——的景象是没有了。男人们好像在办公室里压抑得太久,坐上餐桌便“咆哮”起来,天南海北,上天入地,国内外局势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动不动就要灭这个灭那个,时不时就要夹杂几句粗口,“国骂”反倒显得文雅些了,仿佛谈论这些不加上这样的声调和口气,简直就没有男子气概。

我时常会有意无意地拖延去食堂的时间,可能我天生没有与人争抢的性格,宁愿在大部队变得稀稀落落的时候,装起电饭锅里煮烂的饭,然后随便找个地方吃掉。可就是这样子我也时常有尴尬的时候。饭堂里已经满满当当坐稳了人,要找一个位子着实不大容易,我又不愿单独与女性围坐在一起。这让我变得犹豫,端着碗找几次最后才能坐下来。有段时间我坐在那个最大的餐间里,所有的大桌子都坐满了,午饭时间成为这个单位最活跃的时刻,调侃、卖萌或高声谈论,仿佛每个人都找到并融入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群体里,唯独门口的小“课桌”始终空着个位子。选来选去,我还是和他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坐到了“小课桌”前。

他是一个安静的用餐者,对周围的喧闹和讲述的各类事情并不烦躁与好奇。他也是所有用餐者里年纪最大的,估摸有八十多岁了,银灰色的头发依然茂盛,国字脸上是漫长岁月蜷曲成的皱纹,眼神还是很有力量,只是丧失了着力点,对人只看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吃饭。他的牙齿应该还很有劲(是否换了假牙也未可知),他与食堂里所有人分享同样的食物,每次都能吃干净。他的碗是老式的搪瓷碗,外面花白相间,手感较重,碗肚子要比开口大一些,像一个钵,看着也知用了许多年头,而别人用的都是轻便材质的不锈钢碗,属于公家财产。他一手扶碗,一手握着调羹,一勺勺地将饭菜送进嘴里,细细咀嚼,慢慢吞咽。金属调羹与搪瓷碗碰撞的声音,是他用餐时发出的最大声响,在这个欢闹的空间里,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耳膜。

我是初来这里,除了部门同事和其他有限的几个人,绝大多数的人于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单位的人事变迁与蒙灰往事也概不了解,只是这样面对着一个老人,竟让我惭愧不已。那是内心最深处发散而来的愧疚,一种作为晚辈甚至作为他的子孙的负疚,缘何让这样一位老人在该颐养天年之时,还蹒跚着来到食堂,在哄闹的空间里咽下无差别的饭菜?我无法知晓他咽下用以维生的米饭之后,是否还暗自咽下了什么。是一些难以言表而又不愿吐露的东西,甚至是一声叹息?还是一阵疼痛,或一阵快慰?在共享食物的人群里,没有一个人能与他共享内心,一个步入迟暮之年的老人的内心!我想到了他的子孙,他们是怎样的一些人?他们在围着饭桌分享食物与快乐的时候,是否会想起这个老人,这个他们称为爸爸或是爷爷的老人?是什么缘由让他们决定,撤销他在桌边本该有的一个位子?那个颇为重要的位子,如今又是谁在安坐着呢?他会是一个暴躁乃至无情的老人么?暴躁的情绪极致到子女无法接纳的地步?抑或是他们在很远的地方生活与工作,只在单位不开饭的周末,他们才将他接回家里照顾?这些我无法看见,所以也不能确定,我只是不愿猜想那些更为冷酷的境地,让他独居的种种原因。那样的猜测是如此冒昧乃至冒犯,我有何权力胡乱揣度别人的生活呢?

谈笑风生的人们并没有谁主动与他交谈,他们的快乐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他像一个局外人,只是偶然要与他们共用一间食堂,这更像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两相对照之下,因他的无言,像极了一个满怀心事的人,而他们似乎也找到了对他敬而远之的理由,找到了交谈甚欢的理由,也找到了将他彻底遗忘的理由。第一次坐到他面前我便全然获悉了一切,不需要谁的暗示、提醒,对视的第一眼已让我羞愧不已,那并非他强加给我、无法摆脱的情绪,而是我尚未丢弃且为人所共有的情感。我忽然理解了在场的所有人,理解了端坐他面前意味着什么,也切身感受到了将碗中的米饭咽下,只是完成了吞咽的一部分,还有无法估量的一些东西,也随之咽进了我的身体里,它们并不如食物一般香美,有时会难以下咽,甚至令人反胃。

我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无法抬起头看他一眼。他似乎也正专心致志于眼前的午饭,就像面对他曾经要完成的所有工作一样,这成为他要攻克的一个堡垒,只有将它拿下才能算作胜利。他先我而来,我吃到一半时便听见他的勺子刮擦碗底的声音,接着他喝完了小碗里的汤。我下意识地把面前的餐巾纸推到他那边,我听见他和善地说了一声“谢谢”,我以微笑作为回应。他捡拾好桌上的餐具,推开椅子站起来,白衬衫里的身体已经微驼,左手撑起一根木手杖,右手拿起碗筷,举步之前对我说:“小伙子,你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