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天,大嫂对我说,她后悔当初把大哥送进重症监护室。我明白她的意思。面对生死,我们什么时候该用力,什么时候不能勉强,不一定能由着自己。如果能站远一点来看倒好了,站远了看,单个生命会融入无数生命,个人的悲喜会消释得无关痛痒。可你没法站远了看,你身在其中。

所以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对我儿子说,好好活,你妈生你的时候,差点把命丢了,就冲这一点,你也要珍惜你这副身体,这是对你妈起码的尊重。你不是你爸你妈的私人物品,怎么对待自己的身体,由你自己决定,但前提是,当你准备伤害它时,先想想你妈。同样你要记住,你妈生你不容易,你不能长大了,就把你妈往死里气,你要敢这样,我第一个收拾你。

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对希说,考虑到我们的年龄差,正常的话我会死在你前面,第一你别哭,每个人都有一死,时间迟早而已,像草木荣枯,没什么可哭的,管自己好好活。第二别让不相干的人碰我,不能把我翻来覆去,像翻一堆沉重的肉,也别往我身上插管子,我只希望干净体面地死去。第三如果我还能动,我希望你拉着我的手,挑一个地方坐下,让我安安静静回想这一生的爱恨和悲欢荣辱,看着它们在眼前烟消云散,就很好。

近年来,我的胸肋常常无端疼痛,严重时像根尖刺插进胸口,我站着,疼痛会让我突然弯下腰身。一位老中医为我把脉,说我脉相虚浮,是肝气郁结,痛在胸肋,此后凡事看开一点,朝好处多想一点,对病有好处。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做起来却不容易。那些生命里看过的生老病死,经历过的绝望和哀痛,要完全消化,不是那么容易。比如去给大哥上坟,当所有人都离去,我留在最后。我抚摸大哥粗粝的坟头,咬住嘴唇,不让哭发出声音,那时我听见,我的肋骨发出一声尖利的脆响。

看来,平复关于生和死的情绪,我还需要时间。

发表于《星火》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