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母亲进门就跟我说,有人打电话问家里的房子了,像是有意要买的意思。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是欢快的,眉眼舒展着。父亲去世后,母亲随我来县城住了,乡下的那栋四层楼房便一直空置着,久了,成了母亲心里的一个结。每次下雨,母亲便像风湿发作般跟我念叨那栋房子:“你说,家里——会不会进了雨水?”
遇到梅雨季节,一想到那见不着日头的房子,母亲心里便滴滴答答,长久不得干爽。
其实,我也一样。
那栋房子建于1998 年,是父亲手上的第二套房子。父亲当年像个将军,在一张稿纸上挥斥方遒,亲自规划设计。那时候,村里的楼房还很稀有,父亲一口气做了四层。
谁也没料到父亲会突然走了。最没料到的,也许是父亲自己。他一辈子都像在跟自己的命较劲。比如,他小时候和祖母住牛棚,所以,他这辈子要自己造房子,不仅造一套房子,还要造两套房子、三套房子。不仅要造房子,还要造更好的房子、更高的房子。还比如,他爷爷走得早,他父亲也走得早,所以,他这辈子要长寿。他把养生看得极为重要,每天坚持跑步、叩齿、梳头。他说,他要把祖辈们缺的寿命都给补回来。
可是,有时候,人还真没法跟自己的命较劲。
父亲在病中的时候,有一次,他谈到过这房子。父亲说:“要不,咱都搬到城里去吧,你弟弟也在城里买一套房子,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咱这房子,卖掉去。”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挺寻常的样子,我有点摸不准,不知道他是知道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经过了深思熟虑做的决定,还是只是心血来潮时的随口一说。但这确实是父亲不久于人世之前对房子的提议。我们都觉得这该算是遗嘱吧。
所以,母亲便放出口风,想把房子卖掉。毕竟,是没有人去住了,毕竟,还没结婚的儿子面临着在城里买房装修的难题,需要一大笔钱。
房子没人住没人管,一日一日,衰颓着,像没人管的孤寡老人。按说,也是该卖掉。
那天晚上,母亲又跟我说起房子的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地,她就黯然神伤起来。她喃喃地说:“房子若卖了,总好像和你父亲断掉了什么,而且,没了房子,咱那村子,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似乎真是那么一回事。那房子,是父亲留在村子里的脐带,连着筋脉呢,怎能说断就断了?
事实上,房子没卖,我们也不怎么回去了。偶尔,因为其他一些事,路过镇里,却并不愿意绕去看看它。离它稍近些,心里便会突然地潮湿起来。那房子,时时刻刻,角角落落,都是父亲的气息。父亲走了。很猝然地走了。可是有时候,生活里一片喧哗,阳光灿烂,秩序井然,好像忘记了父亲的走,便也寻常而快乐地过着。但是一面对那房子,父亲猝然走了这件事便又跳了出来,像里面的每寸墙面每块瓷砖般杵在那儿,我们不得不复制着某种悲凉,像是,生活突然又暗了下来。
所以,我似乎有些不太愿意面对那房子了。
我有时候会为这种情绪而羞愧,甚至是伤心。仿佛是,我在潜意识里是想要把父亲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