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

山河故人

祖母一直渴望的“有出息的人”没出,出的都是继承了苍茫人生质感的粗犷之人。这种粗犷,在我看来,和迁徙不无关联。拿我二伯来说,一生娶了三次媳妇,身边的四个儿子,因心脑血管疾病离世的离世、瘫痪的瘫痪,就连过继给大伯养大的儿子(大伯唯一的儿子是二伯过继的)前些年也因醉酒而双目失明。可二伯至今仍活得硬朗,活得倔强。还有年轻时就不得不和心仪的朝鲜姑娘分道扬镳的大伯、为了充当家里的劳力而失掉前程的三伯。他们曾经的坎坷,而今的泰然从容,我相信,都是迁徙给予的。在迁徙的一波三折中,他们的人生被折腾出一种丰富的“大”,以及一种“大乐观”。

可随着时代的推移,家族的走向却让人乐观不起来,家族消失成了一种必然。家族的分崩离析、一代又一代日渐变淡的血脉和亲情,是没人能左右的,包括祖父祖母也不能,即便他们那么向往家人围坐、其乐融融。对于我的家族来说,他的最后一道影子自然是被祖母带走的。在我的记忆中,祖母如同老版电视剧《红楼梦》里的贾母一样,她也佩戴发髻带,她也裹小脚,她也盘腿坐。她不用张嘴,就能把家给镇住。可二十世纪末,她却走了。作为维系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祖母一走,家族也就散了。祖母一走,祖辈的迁徙人生也算彻底走完了。

前阵子去电影院看贾樟柯的《山河故人》,回来后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很快我便发现了症结的所在,我不仅一直沉浸在电影的氛围中,我甚至将自己想象成了影片中由董子健饰演的张到乐,然后忍不住做一种假设:倘若母亲沈没有将那把钥匙挂在儿时张到乐的脖子上,倘若张到乐离开西北老家时还未到有记忆的年龄,那么在澳大利亚长大成人的张到乐能知道自己和中国西北那片土地的联系吗?能知道那里是他的根、那里有他的亲人吗?

一切,如同轮回,自有安排一样。

我的三伯和五伯在知天命的年纪相继跟随儿女回到山东,我的姐姐最终也嫁到了山东。因我姐姐的缘故,我也有幸在成年后不止一次踏足山东。孔孟之乡,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传承得相对较好的一块区域,这在我第一次踏足山东时就深有体会。传统文化,自然也包括“家文化”。中国传统的“家文化”,不就是讲求个团圆嘛!——有个“霸道”的大家长,有一群围在身边的孩子。因此,当1939 年秋天,祖父决定离开家乡时,他迈出的第一步一定特别艰辛,一定酝酿了许久,付出了极大的勇气。

作为山东掖县郭家店镇元岭王家(村)的一户王氏家族里的长子,当年孱弱的祖父从地图上的胶东半岛上的一个小黑点,一路走着,开枝散叶,走出了一树枝繁叶茂的庞大家族。这株树的任何一条枝、一片叶虽都没有像祖母所期望的那样出现任何显赫的人物,但他们毕竟也组成了一副地图式的图景,体现出了家族该有的团结,像一桌热气腾腾的宴席,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这是祖父给予的。如今,作为祖父的孙辈、重孙辈,我们这些人,天各一方,直至渐渐失去联络。我们的血液里依旧重复上演着新的社会环境下衍生出的迁徙,只不过,它不再具有枝繁叶茂式的规模,转而变成单线条式的迁徙,从北到南,再从南到北,或者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循环往复。我想,有一天我也会再次跟随我的孩子去到另一处地方,然后葬身彼地,只是那地方在哪,我不得而知。

我们每一个人,又都像当年的祖父一样,在这一过程中,不经意间肩负起了一个新的家族的责任,甚至影响着一个新的家族的命运。这一个个新的家族,无论怎么迁徙、变化,无疑都拥有着同样的基因、同样的姓氏。

山河有故人。我时常会想,人类诞生这么多年,单拿某一姓氏来说,天南的、海北的,谁又能说清自己和哪里的哪一家有着血缘关系呢?“五百年前是一家”,其实说的就是一个迁徙的命题,一个聚和散的命题。只是,如今在小门小户的时代里,这样的命题是让人怀念的。

听说,1939 年那一年,和祖父一起从胶东出发的就有个叫王喜和的男人,他比我祖父小,一生称呼我祖父为大哥。王喜和一生育有一儿三女,二女儿叫王建华,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发表于《花城》2018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