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的一天,我也获得了一份戴口罩的工作,在我们村的一个家具厂。角色是包装工,远离切割机,因此不必为手指感到担忧。工作是L 的妈妈介绍的。那时临近毕业,大学结了课,我回到南康,有点无所事事,有点茫然,不知道将来能干点什么,便想着先打份工练练手。

L 的爸妈都在家具厂上班,两人又都是油漆工,只是一个在村里,一个在村外。L 爸爸行踪成谜,没人知道他在村外的什么地方、哪个家具厂,偶尔回趟家,也是一溜烟的工夫,便倏忽不见了人影。每年除夕夜,怕人上门要债,饭也不敢回家吃。债是陈年旧债,五万元,2006 年办制衣厂借高利贷欠下的。厂在他手里倒腾了没两年,就破产了,此后全家一直为之所累。他想,既然当不了厂长,干脆就给厂长打工,后来他就谋得了份油漆工的工作。活是累,但工资不低,只是这不低的工资只有少量用于还债。其余的钱去哪了?这和他人在哪一样,都是个谜。多年来,全家人都在猜谜。L 说,估摸是赌博输了,L 妈妈的猜测则更大胆——肯定包“鸡婆”去了。有一天晚上,她清点院子里的母鸡,数来数去,总觉得少了一只,疑心L 的爸爸偷去卖了,逮住他就是一顿臭骂。这些年,两人的骂战几乎每日上演,但骂来骂去,家终究没散。只是,有没有包“鸡婆”成了悬案。L 和我同村,十年来,我们从同学混成了朋友,又从朋友混成了知己。无所事事的那段日子,我几乎天天往他家里跑。那天L 的妈妈刚好也在家,谜猜累了,就想着换个话题,问我,厂里缺个包装工,你去不去?我点点头。厂不远,就在村河边,穿过一个窄弄,跨过一片枯田,再走上几百米黄土路就到了。

和我搭手的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汉,姓陈,赣县人,个子瘦矮,走路有点跛,蒙着口罩,头顶戴一个浅绿的圆环帽,身披一件乳猪饲料厂标志的蓝大褂,每天在车间里无声地穿来穿去。我也蒙着口罩,每天和他一起打包柜子床板。床板很沉,必须两人协作,一左一右,同时使劲,谁偷懒,床板就往谁身上倒。我们像两个神秘的蒙面人,面对面工作了十天,谁也没有见过对方真容。直到工厂放假的那天早上,我刚进车间,看到他俯身弓背,抱着几个纸箱一瘸一拐从车间走出来,头顶光秃秃的,好像一块被一夜收割尽的稻田,面孔也是陌生的。我有点疑心,这是老陈吗?我喊了一声,他即刻就应了。我说,老陈你理发了吗?他说,没有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这才恍悟,他之前一直戴着帽子。现在帽子不在了,头顶就显得有点荒凉。老陈话少,只顾干活,没到上班的点,人就忙开了。我有时故意迟到,他也没怨气,见我来了,也不吭气,把头埋进腰里,只顾自己干活。

我曾在一篇日记里记录了和他在一起的工作场景:

三十八张床的高低屏从货仓搬出来,在车间一块不大的空地,站成齐整的两列,深、红、茶色,三种。它们等待穿衣、上轿、出嫁。负责给它们化妆上漆的是一位结舌的中年师傅,这项工作是隐秘的,在一扇封闭的门内进行,我没有偷窥的可能。机器浮躁的轰响挤着门缝逃出来,进入我的耳朵。我和老陈蹲着身体,距离是一米八或一米五,这取决于床的宽度。这个姿势要保持到用螺丝将高低屏紧紧衔好。这时老陈站起来,用鸡毛掸轻悠悠拂去上面的尘土。我将螺丝刀丢进工具箱,取过一张裁好的白色塑料薄膜,盖在高屏上。这个过程需要几秒的时间,一些与眼前工作毫无相关的念头或画面会突然闪进脑中,冻住我,几秒钟后我在老陈的催促声中清醒过来,到身后搬一只纸箱,罩住它。老陈说:“8016。”我就在纸箱侧面型号那一栏填上“8016”。在“深色”两字后面迅速一勾。往往我比老陈写得要快,我总像忙着要做别的事,急于把眼前的活干完。老陈的动作却有条不紊,或者说迟钝。很多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盯着老陈看,琢磨一幅活的人物画像。他每天都穿着那件乳猪饲料厂的蓝大褂,顶一个浅绿的圆环帽,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缠了厚厚一层纸贴膏,有一次他将手递到我眼前,我看到一条条皲裂的细沟,杂乱无序撞在一起,然后四处逃散……

这段文字读来平白如水,生涩无趣,多年后我却被字间的冷峻、叙述的零度深深触动。很多早已失散的细节、气味、场景,在里面得到了逼真的还原。它像一块磁铁,把那些被时间拆得七零八落的碎片,重新缝合到一起。它将我带回到2011 年的天空下,将我从一个报社的编辑还原为家具厂的一个包装工,将我从干净舒爽的办公室拽回到灰屑弥漫的车间。那里没有空调、书籍、办公桌、凳子,有的只是在耳边穿行的木头的尖叫,在鼻尖起舞的木屑,干冷的家具,难闻的油漆,以及面无表情的机械面孔。那里使用的是另一套简陋却富足的语词系统——同事叫作“工友”,单位叫作“厂里”,上班叫作“赶工”。一个“赶”字,形神俱现,只有赶,你才能比别人多挣一点,晚餐的品质才能改善一点。我妈、Y 和L 的爸妈、老陈,我的几乎所有的乡亲,都在赶,前赴后继,赶了一辈子。我的两个叔叔在东莞压抑的车间里赶了十年,后来回到了江西,又赶果园、赶饲料、赶生意……他们的身体如同一个胃口极大的容器,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盛纳的。我的朋友L,他的命运也是被赶着改变的,他大学读的是医学制药专业,毕业后在北京漂了几年,卖药,四处跑医院推销医疗器材,跑,跑到时间前面,工资却躲在后面嘲笑他,西单的灯柱也在嘲笑他。首都大街日新月异,只有他一成不变,孑然一身,追了几个女孩,也没到手。他在租来的陋室里黯然神伤。后来的一天,他被高中同学一个电话拽回了南方。同学家在南康办了一个家具厂,为拓广销售渠道,开了淘宝店,公司运营刚起步,需要人手,同学承诺L 不低于北京的工资,任务是帮他打理公司。因为种种原因,公司当年就亏得倒闭了。L 没有拿到同学承诺的工资,只能另行择业,医疗器材是没法再卖了,回北京也没意思。得益于半年淘宝管理的经验,他从零开始,一脚跨入了陌生的设计行业。他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被迫重新设计起了自己此后的人生。

我也在赶,从乡村赶到都市,从内地赶到沿海省份,从医院的软文写手赶到报社的一名记者,从五平米的出租房赶到更大的房间。我从来都不气馁,摊开人生的卷轴以理想的方式涂鸦,没有比这更有快感的了。我的赶是从家具厂的一个包装工开始的,那段时间,每天破晓时蹚露水出门,晚上扛月亮回家。我其实可以不赶的,没有人催我,当时我才21 岁,还没大学毕业,着什么急呢。我的赶其实一点儿也不崇高,也不具备多紧迫的现实驱动力。无非是想尽早体验一下赶的感觉,在毕业之前先跑一段热热身。那十一天带有实验目的的打工经历,是我迄今唯一的一段蓝领生活。是的,蓝领,我第一次从舌头上发出这个音,它一点也不概念,就是蓝色的领子。我和老陈一样,每天穿着蓝色的沾满污垢的工作服,从事着工业时代里最廉价的劳动——用手臂肌肉的酸痛来换取微薄的报酬。我们的工资是计件的,装好一个床头柜三毛钱,一张床板一块钱。我们一天紧着点,可以装一百个柜子、七十张床板,分摊下来,每人每天的报酬是五十元。很快就到了领工资的日子,那天,一堆人把财务室围堵得水泄不通,我不急,等别人先领。此时,房间电视里在放一部刘德华主演的电影,片名我忘记了,只记得他在大街上慌乱地奔跑,被人追赶,或者是追赶什么人,最后镜头停在一个广场,嘭,枪响了一声,一个人倒下了;嘭嘭嘭,又响了几声,所有人都倒下了。影片就此结束。这时,终于轮到我了,一个体型臃肿的中年男人按了一通计算器,把薄薄的一沓钱递给我,让我数数。其实有什么可数的呢,也就五张钞票。轮到老陈,他不放心,沾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眼眶里仿若有光。那是多少个柜子、多少张床板、多少个拼命赶工的日子啊。这天,工厂放假,来接老陈的是他的儿子,他跨一辆笨笨的摩托车,后面捆扎着老陈厚厚的被褥。老陈马上六十了,人生已到暮年,明年他就不来家具厂赶了,在家养养鸭子,种种菜。他那么瘦,歪坐在后车座上,身体有点僵,摩托突突一声,没影了。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