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令狐冲

小镇令狐冲

◎茨平

这里的令狐冲不是金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而是十多年前我在宋城遇上的一位小镇青年。那年他只有十六岁,瘦小单薄,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他真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对我说,你就喊我令狐冲好了。

十六岁的他,青春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当时正在热播电视剧《笑傲江湖》。他一下子对剧中的令狐冲着迷了。令狐冲身在江湖,却不为江湖陈规陋习所缚,率性、豪情、大碗喝酒。“笑傲”两字实在是太对他的胃口了。他已在心里把自己悄悄地置换为令狐冲了。

那段时间,不太喜欢看电视的他,每天蹲守在电视机前,守候着《笑傲江湖》的出现。家中那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实在太老旧了,很会摆造型的李亚鹏晃着晃着就被电视机刷黑屏了,要他过去,使劲地拍几下,李亚鹏才会喝醉酒的样子,一手提剑一手抱酒坛晃出来。“你妹哟!”每回,他都这样气愤地射出短句子。

他觉得自己是令狐冲了,必须也有一把剑,便去找铁匠老王打一把跟令狐冲手中那把一模一样的剑。老王说,打把锄头可以,打剑?打菜刀都要找派出所胡所长弄到批文来。令狐冲有点怵胡所长,他常年手抓个锃白锃亮的手铐晃得嘎嘎响,随时准备给人戴上的样子。他只好去砍根木头,自己动手做一把,涂上银粉漆,模样儿挺像,几乎可以乱真。木剑扛在肩上,老鸭婆一样摆着走,喝多了酒就是这样子。他认为只有这个样子,才像江湖中人。可小镇人说他像溃败的国民党士兵。

于是,他向每个多瞅他一眼的少年发动战争;向每一条朝他龇牙咧嘴的恶狗扔掷砖头;用剑劈砍路边的树木花草,看不顺眼的石头也砍,倒霉的还是他的剑,吸取教训之后他不会轻易出手用剑了;给每一辆自行车放气;给每一个人起一个外号;向每一个好看的女孩吹口哨……他这么张扬他的江湖精神,在小镇上,没人说他是令狐冲,都说他是神经病,当面、背后都耻笑他。有一次,几个杀猪的把他弄翻在地,涂他满脸猪油,让他郁闷死了。父亲为此时不时举竹鞭子抽他,母亲则唠叨不停,一副为他的未来担心死了的样子。他郁闷极了。于是,在一个夜晚,他偷了家里仅有的四百块钱,坐上火车,晃荡晃荡来到宋城。

那会儿我在宋城做一名肩挑客,肩上扛根扁担,扁担一头扎一捆尼龙绳。我就蹲守在跳蚤市场,等待雇主出现。若有人喊:喂,那个剃刷子头的,你过来。今天的饭食就算有着落了。

我的出租屋里也有一台挺着啤酒肚的黑白电视机,是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老旧程度可以与令狐冲家里的有得一拼,时不时刷黑屏,时不时装哑巴,但却帮助我度过无数寂寞无聊的夜晚。

我也喜欢看《笑傲江湖》,其实就是喜欢看令狐冲。喜欢他放荡不羁的样子;喜欢他喝酒的样子;喜欢他的豪情、率性;喜欢他的光明磊落;喜欢他能为不相识的仪琳而出手缠斗武功高出他一大截的田伯光,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喜欢他的一切。

我早已过了爱幻想的年龄,可爱幻想本身就像魔咒一样,时不时让我幻想一下子。城市的高楼一下子全面隐退,呈现的是竹林之中的竹屋,竹屋旁边的小路,还有江河水。时间隧道里肯定要涌现不少江湖侠客。我为其中某一个描绘一下形象,就是令狐冲那个样子,不修边幅,手提一把剑,在林荫大道上孑然而行,孤独,不为人理解却超脱,喜欢喝酒,豪情仗义,任性,说走就走,充满江湖大佬的自信,身边跟了个美丽善良聪慧的任盈盈。最后一点很重要哟,有美女相伴,豪情可以充盈诗意。

都说金庸的武侠小说是成人的童话,夜深人静时,我躺在地铺上,开始把令狐冲置换成自己,剑是要扛的,酒也要喝。林木参天,藤蔓委地,怪石呆立,泉水叮咚,阳光疏漏下来,我摆着老鸭婆步,晃着身子走在两头都没有尽头的小路上,目空一切。

现实中的我,绝对不敢像令狐冲那样任性。我并不是个完全的世俗主义者,而是受了生活逼迫。我已经不年轻了,有老婆,有孩子,有父母。孩子还小,父母正在老,他们等着我寄钱回去,买农药,买化肥,买种子,买一切生活用品,应对人情世故、心灾病痛。昨天老婆打来电话,说父亲去杀虫时农药中毒了,现在躺在医院床上输液,肯定要费不少银钱。女儿上幼儿园的学费没交清,哭得现在眼睛还红肿肿的。这些事,想想都头痛,内心里那些有点野的想法,只有使劲地摁到心底下,不敢让它冒出来。说走就走好是好哇,可我不敢任性,真的不敢任性。

那天下午,我与令狐冲相遇了,在公交车站台上。我要坐108 路公交车去越秀花园小区搬腻子粉上楼。一辆一辆公交车从站台边过,就是我等的那路迟迟不来。生活老是这么折磨我。老天突然下起了雨,一个青年斜摆身姿走过来。他手提一把木剑,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是真剑,几乎可以乱真了。他是来躲雨的。他目光眺望着远方,一副江湖大佬蔑视一切的神态。然衣着实在不敢恭维,很脏了,肯定是好长时间没有换洗。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过长的夹克下,夹克胸襟敞开,像披了件风衣。挺有画面感,如果他再瘦小一点,画面感还会好些。我一下就想起了令狐冲,心里有了轻微的震动。我冲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我说,你这样子很像令狐冲。他非常高兴,立即说要跟我交朋友。

终于有人说他是令狐冲了,他没有理由不高兴。他每天提着一把木剑,摆着老鸭婆走的脚步,没喝酒也像醉酒的样子,这种感觉就是现在时的令狐冲,他已经复活了。令狐冲提着一把剑,剑是令狐冲的灵魂。他提着可以乱真的木剑,令狐冲的灵魂也就来到他身上了。可父母不理解他,小镇人不理解他,来到城里,城里人也不理解他。他很伤心。

令狐冲本身是孤独的,好像江湖大佬都比较孤独,比如说独孤求败,连求一败都不得。孤独本是一种美好的情感。可自从金庸把令狐冲写出来了之后,令狐冲就不再孤独了,有千万个读者与他心灵相通,支持他,理解他,崇拜他。他认为,令狐冲的灵魂已经在身上,他就是现实版的令狐冲,这世界上的人……好,不说这么大了,就说那些看过金庸小说的人,那些看过《笑傲江湖》电视剧的人,总应该支持他、理解他、崇拜他吧。可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理解他、崇拜他。他非常非常不理解了,他不只是孤独了,还心痛。

他与我热烈地交谈起来,说他曾在一条小巷里跟踪过一个下夜班的女孩,那个女孩长得很像任盈盈,他担心田伯光会突然出现,这无疑让他万分激动。女孩突然尖叫起来,引来几个男人将他痛殴一场。他掀开夹克给我看,有好几处青紫的肿块。

“那些人怎么可以揍我呢?”他痛苦地说。

“你说,我什么时候能遇上风清扬,如果我会独孤九剑的话,他们死定了。”他再说。

这个青年显然是入戏太深了,模糊了虚构与真实的边界。我很想告诉他,有令狐冲的世界是金庸虚构的世界,根本不存在,可猛然想到自己也时不时产生幻想,模糊幻想与现实边界,便打住了。我说,你应该背个斗笠,这样会更像一点。他说,你这个问题我已想过了,可是这城里只有雨伞没有斗笠。

雨停了,他打算走了,我也爬上了108 路公交车。我要去赚到那十几块钱来。我透过公交车玻璃看到他在大街上孑然而行,就想,青春真好,可以由着幻想肆无忌惮,不必顾虑,没有拘束,可以任性,可以特立独行。这是我也想的事情,可我从不敢践行。我有点羡慕他了。

“特立独行”,这四个字让我想起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小波是幸运的,他看到了那只特立独行的猪,因而他的人生受到启发,做特立独行的人,写特立独行的文章。而我是不幸的,猪倒是见过不少,却没有看见特立独行的猪。它们都由人给它们完美地设置了,那么顺从地长肉与挨刀。有个别猪企图跳出猪栏,但这种努力是无效的,猪栏在加高,变得更加坚固。我去看过一个养猪场,全部使用的是定位栏,把猪死死地定在一个位置,不能行走半步。在日益强大的设置面前,要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需要更强大的内心与冲出去的肢体力量。

今天这个下午,我碰到特立独行的小镇青年令狐冲,思维忍不住左冲右突。王小波说:“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设置动物,还设置自己。”我说,这种设置是强大而又无可突破的天罗地网,但人的内心总会企图着反抗。我也一直企图着反抗。少年时,不想沿着大人设置好的,好好学习、天天天向上,只想着法子逃学,结果是招来一顿没头没脑的痛殴。曾经企图逃离父母的暴力管教,去外面流浪,终因肚子饿得难受悄悄溜回来,有点没脸没皮了。那时候我已意识到自己力量太单薄,想象自己得到神助,瞬间成为大力士,最好有孙猴子那样七十二般变化,能腾云驾雾,那我就可以自由任性。然而我始终没办法得到神助,就想,长大了就好。但,长大了事情变得更糟。更为强大的设置将我牢牢地控制住,扶犁耕地,弯腰割禾,必须这样。后来去镇街上开小店,再来到宋城里打零工,看起来我在努力突围,其实是换了一种设置方式。

生活就是这样,一种身份就设置了一种行为方式,种田人就必须扶犁耕地,工人就必须跟机器打交道,老师就得执教鞭站在黑板前。这一切,并不是来自官方的紧箍咒,而是世俗为你画地为牢。想一想,种田者不扶犁,打工仔不上班,开店者不营业,而是手提一把木剑,从小路晃到大路,从上街晃到下街,这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多半会招来耻笑和生活的报复。

我一直不敢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行走,其实是害怕耻笑和生活的报复。害怕耻笑,是因为我缺少内心的力量;害怕生活的报复,是因为我缺少物质的力量。我想,今生就是这个样子,在完美设置下做一只守秩序的小爬虫。这个设置,既有强大的外力所限制,又有内心习惯的顺从,转化为一种自觉性。于是我特别敬佩王小波,他有强大的内心力量和物质力量突围,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我特别敬佩手提木剑的小镇青年令狐冲,物质力量他肯定还没有,仅凭强大的内心力量就可以说走就走,也很特立独行呀。

在公交车上回望他的那一刻,我想跳下车,请他喝一场酒,以请令狐冲的名义。腻子粉不去挑了,把下午的时光交给醉酒。至于业主要是打电话来责问,就告诉他喝醉了酒,被人扶进了房间。这个很世俗的理由一定靠谱,业主一定是会心一笑,一笑而原谅我。可心起念动只是心起念动,我真的不敢任性呀。下午,我肩挑腻子粉,挑了一趟又一趟,吃力地爬楼梯,思维却在无所制约地满天飞。如今我只剩下了思维可以自由一点,这是我唯一的自由。我想,这个要坚持呀,千万别被某种力量给设置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令狐冲找到我。我奇怪他怎么能找到我租住的房子。他那样子已经相当落魄了,头发散乱乱如棕麻,脸上的污垢盖住了青春的光泽,憔悴,乏力。剑已不是提在手中,而是成为他的拐杖。他问我,还有吃的吗?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我去要了份沙河粉。他狼吞虎咽着,吃相很难看,一点儿也不像笑傲江湖的令狐冲。我有点抱怨说:“你怎么混成这样?”他说身上的钱没有了,乞讨,他低不下令狐冲这颗高贵的头颅。

“你要找点事做,”我说,“令狐冲也要吃饭呀。”

“我已经想明白了,你说得很对。”他说,“你说,我是去进工厂好还是跟你打零工好?”

我看了看他,他身上确实没有江湖侠客的气质了,倒像个进城找工作的农民小青年。仅几天时间就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可见饥饿实在太厉害了,可以打败很多东西,包括梦想与尊严。他一定是饿得很难受时想了很多。我有点伤感,但又觉得该为他庆贺。我说:“跟我打零工,肩上扛的只能是扁担了。”

“我不当令狐冲了。”他说。

后来他还是进了一家工厂。因为跟我打了两天零工他就明显吃不消了。他进厂时使劲地将木剑一扔。木剑落在街道中间,一辆接一辆而过的汽车将之碾碎。我目送他走进工厂,想,这世上已经少了一个令狐冲,工厂里却多了一个普工。可工厂并不在乎多一个或少一个普工。

发表于《散文》2019 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