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倌
牛倌还在,老而落寞。
夏夜,村里人三五一群,坐在樟树底下乘凉。唯有牛倌像稻田里的一株稗草,被人远远地隔离。他背靠在村里的牛栏土墙上,默默地抽着黄烟。村里牛栏中的牛早已分配到各家各户,牛栏里除了几泡牛粪和飞起来就“嗡嗡”作响的苍蝇,空无一物。但牛倌习惯没事就往牛栏跑。天气更炎热的时候,他就抱一条席子,睡在牛栏外。黄烟的劲头大,时不时地,呛得他咳嗽几下。也唯有那几声咳嗽,才教人觉得他还是一个活物。
牛倌这个行当,以前在老家的村里,是个吃香的活儿。他们不必像牛儿一样累死累活地奔波在田地里,说话行事也无须察言观色。他们面对的是一群永远不谙世事的牛,行使着驾驭者的权力。牛倌手中的竹鞭儿一挥,不管是水牛还是黄牛,不管是公牛还是母牛,全部都得听从他们的调遣。他们指东,牛绝不敢往西窜。把牛儿赶到山坡上吃草,牛倌就惬意地躺在草地上想自己的心事。他们满腹的心事,连家人都无从打听出来。也许和牛在一起时日久了,他们见谁都不爱说话。蓝天白云下,一个牛倌和一群牛,各得其所,安静地等着暮色渐浓,也等着另一个黎明从山冈上升起。
祖父去世后,祖母领着父亲嫁给了牛倌。
后来,父亲做了外祖父家的“倒插门”女婿,就从祖母家里搬出来了。我小时候嘴刁,常常嫌弃母亲烧的饭菜不可口,于是去蹭祖母家的饭菜。
祖母勤俭惯了,每餐饭菜的分量,要掂量一番,她才下锅。偏偏我吃饭从未有个准数,想起祖母饭菜的味道,便跑去端起碗盛饭吃。当我用饭勺在锅底搲去最后一点米饭时,牛倌严厉的目光有如一把利刃刺向了我。他坐在门槛上,端着一个空海碗看着我,瘦弱的身子微微地往前倾。他从不呵斥我,也从不和我说话,但那目光永远冷淡得教人后背无端地冒起一股寒意。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牛倌就失业了。仿佛一夜之间,他察觉到自己一无是处。他折断那根伴随他多年的竹鞭儿,扔进了灶膛。熊熊的大火,瞬间便将竹鞭儿化为了灰烬,也给他的放牛生涯画上了一个句号。他不会种田,也不会别的,只能每天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抽着黄烟。有一天,他心血来潮,扛起父亲的锄头下地除草。只干一会儿,他就感觉自己的老腰像是被截成了两段,吐出来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他不得不像一头老牛,放弃挣扎,将撒手的时间交给了命运。
牛倌不再想着去做一个擅长耕田耙地的农民。他抄着手在村庄的四周瞎转悠,从村头的第一棵树数起,一直数到山后那棵树。他时常在树下站一天,任凭树上落下的虫子在他的背上、胸前爬来爬去,细数他身上有多少根骨头。有时,风吹断树上的枯枝,他就捡回来给祖母当柴火烧。回到家,他依旧不和我们说话,依旧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依旧以冷淡的目光扫视身边的一切。
一次,我和小伙伴在村头戏耍“六指头”。“六指头”有点傻里傻气,整天把右手多出来的第六根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吸,“吧唧吧唧”的,像是舔着一块小白兔奶糖。我们晃动着刚买来的棒冰,让“六指头”从坡上的樟树底下滚到坡下的竹林。“六指头”像一只滑稽的刺猬,“哧溜”一下就滚到了竹林。我们见他的身上和头发上,沾满了尘土和树叶,乐得哈哈大笑。他傻笑着伸手来夺我们手上的棒冰。我们闪开他的手,让他再滚一次。他开始抗议,但拗不过我们。我们把他的身体按倒在地,他又连滚带爬地从坡上滚到坡下。我们高举着棒冰,反复戏弄他。眼瞅着棒冰一点点地融化成水,他滚动的速度更快了。当他再次滚到竹林时,意外发生了。竹林间有一个半人高的山包。“六指头”不慎撞到了山包,他的身体像个弹错方向的皮球,落在了满是沙砾的大路上。他试着站起来,却不曾想,膝盖被尖锐的沙砾蹭破,流血不止,疼得他龇牙咧嘴。恰好在此时,我们手上的棒冰化成了最后一滴水,跌入尘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上的疼痛与内心的绝望,一并形成了方阵,裹挟住了“六指头”,他趴在地上,失声大哭。我们茫然不知所措。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安慰他的时候,我看见了牛倌。他默默地扶起“六指头”,冷冷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那目光分明是谴责,仿佛无数道炽热的光,照得我浑身发烫。而他似乎不屑于将对我的谴责说出口。我低下头从他的目光下仓皇逃走,觉得羞愧难当。
两年后,姑姑带着牛倌嫁到河对岸。姑姑结婚那天,他跟在送亲队伍的后面,依旧不与人说笑。当船家的竹篙轻轻地点开一江浅墨时,他站在船尾,突然朝岸上的我高声喊道:“照顾好你奶奶!”
那一声,激荡起河面上的縠纹一层层地漾开,铺展了一江的温暖。
发表于《星火》2017 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