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也是父亲心头的痛。

父亲后来说,那房子,卖掉吧。父亲说得很平静,我不知道,他是经过怎样复杂的心路历程才说的那句话。

父亲在村里,曾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意思是,在他出生成长的那个地方,他没有任何血缘至亲。父亲不记得他父亲的样子,他三岁之后,唯一的亲人是祖母。等到15 岁时,他连祖母也没了。很小的时候,父亲对我们说起他的身世,像说一个很久远的故事:“我那时候,一无所有,跟着我奶奶住村里的牛栏……”

父亲曾住在牛栏里,但他还有祖宗留给他的地。他要想在那块土地上生根发芽,首先得在那块地上做上房子。房子,是父亲生活的起点。

那个年代,封闭、贫瘠,村子里还很“蛮夷”,往往是人多势强。哪家出现个什么纷争,兄弟叔伯便一齐上阵,武力解决。为一些并不多大的事,动辄全家人去“讨人命”,甚至村子与村子之间“齐殴杀阵”。模糊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屋前的一个老实巴交的李姓汉子,在一次与邻村的对杀的杀阵中被斧头砍了,好几个后生把他抬回家,殷红浓稠的血洒了一路。

那个时候,引起村子纷争最多的,是土地。

说回我家那间土面的瓦屋吧。在村子里,那是一栋很特别的房子。

那是父亲生命里的第一栋房子。父亲做那栋房子的时候并没有我,因此我无法去想象父亲当时做这栋房子的情景。我想告诉大家的是,那是一栋没有后门的房子。不是父亲没设后门,而是我家的后门被邻居家的猪栏给死死地堵住了。邻居是在我家做了房子之后,才把猪栏做过去的。他们说我家后面的地是他们祖宗的菜地。他们紧紧地挨着我家后门,做了一个大猪栏。猪栏与后墙之间,只留了十厘米左右的缝。我家的后门,成了被扼住的咽喉。邻居说来和我们家还算是宗亲,按辈分,父亲称他为叔叔。我这个宗亲爷爷兄弟七个,兄弟七个又各自开枝散叶,一家子几十口人。记忆中,父亲像是一直在为后门的事据理力争,有一个场景,至今在我的记忆里散发着一种凛冽不祥的气息,像萧瑟的秋冬里一群乌鸦在头顶无声盘旋——我瘦弱的父亲,被邻居家六七个兄弟围在中间,张着嘴,喉结上下挣扎,刚发出一点声音,便被无数喧嚣的唾沫给淹没了……

父亲无法跟他们理论,但父亲从来没有松过口,父亲始终说,那后面的地就是我们自己的,是我们祖宗留给我们的。后来,邻居搬到景德镇去了,猪栏空置着。空置着的猪栏仍是堵在我家后门口。后门与猪栏间的那条过道,因为终年不见阳光,地底下又不得通畅,总是积着苔藓与污水,像条发炎糜烂的阑尾。小时候,我们懂什么呢?那个与众不同的后门倒是给我们带来些乐趣:若是父亲打骂我们,我们一阵风似的往后门钻,那条窄小的过道从不刁难我们瘦小而灵活的身体,却把父亲给难住了。父亲叹口气,便也罢了。

父亲后来坚决拆掉老屋,在原地重做楼房,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迫切地想改变这个境况。我那个邻居有个长兄,算个读书人,很早便到景德镇去安了家,在我父亲小时候曾给予过父亲关照。父亲觉得他应该是个明事理且说得上话的人,便在某个夜里,点灯熬油,恭恭敬敬地给他那个宗亲叔叔写了一封长信。我看过那封信,父亲把它重新抄在了一个笔记本里。那封信情真意切,字字句句极尽恭谦,父亲说到从前,也说到未来,说了祖辈,又说了后人。父亲说,你们难道打算堵我一辈子吗?……

那封信终究还是半点回音也没有。

后来的那栋楼房,父亲绕过那猪栏将后门移偏,辟了如一条胡同般宽的狭窄院门。那栋楼房,总算是让我爸舒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