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果把盛装记忆的篮子稍微掀开一个口子,逃离的少年,之前我并不是没有遇到过。
小学四年级,男孩鑫被分到我带的班上学习。他清瘦、秀气,眼睛里汪着一团清澈的水,但从不主动将目光迎上来,是那种暗藏的机巧和聪颖,或者,更多的是想淹没于众人的小心。我有些不相信花名册里他的分数,二三十分,这不应该是一个没有先天智力障碍的孩子的成绩,稍微努力一把,上升至及格总不是件难事。
我有些踌躇满志,为鑫安排了成绩最好的女生做同桌兼小老师。课堂上,我常常不经意地点到他,让他回答最简单的问题。他作业不交,我苦口婆心地劝说。那时候,我对教育充满着理想主义,总以为顽石也有开花的那一天。
直到有一天,鑫不见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来到学校,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拨通了鑫的家长的电话,突然听到:“求求你给我个机会,不要再对爱说无所谓……”彩铃的乐声热闹又哀怨地蹦将出来,几乎吓我一跳。但女人接电话的声音很好听,类似于某一种鸟叫,清脆灵动,让人不禁对其外貌做出良好的揣测。
那是鑫的妈妈。她来了我办公室,柔和又不失礼貌。我端详着眼前的女人,她的整个形象甚至不能用女人来称呼,更像一个女孩。蹬着白色的球鞋,一身清爽的运动装束,加上高而蓬松的马尾,不施脂粉的青春美好的面庞,我简直无法将她与一个四年级孩子的妈妈联系在一起。
“鑫走了你知道吗?”
“上午出门时他背了书包,我以为他来了。他出走不是第一次了。”
“孩子怎么会这样呢?”
“我们是单亲家庭。我和他爸爸,在他两岁那年就离婚了。”似乎她早已习惯了老师的问询,似乎那个经常出走、成绩倒数第一的孩子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难堪和失落。这个妈妈除了礼貌地交流,脸上写着的,更多是轻描淡写。
“要去找找他,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不用,找也没用。”她知道鑫从她包里偷了一些钱,她说,等那些钱花光了,他就会回家的。每次都是这样。
的确,鑫在三天后回到了学校,他的妈妈像一个巫师一般,预言了事件的结果。后来我知道,除了零食和游戏,少年鑫对人世的一切,几乎都失去了兴趣。现实无情地宣告了我的失败。
一个熟识鑫家庭状况的同事悄悄告诉我:鑫的妈妈一直从事出卖自己的行业,游走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除了供其衣食温饱,根本无暇顾及鑫的成长。我突然内心疼痛,突然无法接受这个赤裸裸的事实,一个长得那般青春美好的女性,她怎么可能?
“再怎么样,也不能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啊。”我说。
同事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她也蛮可怜的,带着一个拖油瓶,自己没有职业和手艺,总要赚口饭吃。”
存在即合理。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和理由。久了,便是麻木。但是少年呢,他来到人世并非己愿,难道他该被世界弃置不顾?
此后,鑫依然如故,一再逃离,一再无踪迹可寻。我不明白那个年轻的妈妈为何一再让他偷走包里的钱,莫非其实是一种纵容?或者是厌烦了日复一日的拖累,想借此完成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被动的逃避?
最后一次,鑫出走有十天之久。在鑫回来的那天,我对鑫的妈妈说:“如果你真的没有办法管理他,那么就送他去全封闭的学校吧。至少,在那里他的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她听从了我的建议,除了多花些学费,这似乎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从此,她拥有了更多的自由,而我,也卸下了长久的担忧。
可是,这真的是一个好主意吗?安静的时候,我常常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在那所被军事化管理的学校里,鑫真的能如我们所愿,戒除对游戏的重瘾,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吗?他的生命里,会不会出现更多的断裂和更多的空白?
那个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我的家庭里,会出现和鑫同样的问题。我们一家世代忠厚,家风甚正。父亲在麦菜岭方圆十几里德高望重,他以贫穷之手将我们兄妹供出农门,这件事在当年,在那个偏远的山村几乎可称得上伟大。父亲知书达礼、认真严谨,谁家有了家庭矛盾都要请他调解,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全程协助。这些年,他婉拒了老家大部分的迎请,一心培养询,对询可谓放下了所有的威严和身段,谁能说他家教不好、敷衍塞责呢?
终于也轮到我们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了。就像几天前,一个在公安局上班的朋友对我提出了我曾提过的同样的建议——将询送到全封闭式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去。“先把玩游戏的瘾戒除了再说。”他很认真地劝我。由于我拜托他寻找少年询,他以职业的责任和一个成功家长的经验,对我说了许多:“我们遇到太多这样的问题少年了,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留守造成的。无论谁找我,我第一个要劝的,就是让父母回来,至少回来一个。”
可是我的兄嫂,正在广州创造属于他们的事业和小儿子的未来。沉重的家庭负担不允许他们放下手中的生意,小儿子的未来不允许他们抛下正在努力做的事情。那些正在开着的机器,没有一天可以离开人;那套每月高额还贷的房,没有一天可以让人停下喘息。他们说,大的没管好,希望小的这个,能管好。似乎谁都没有错,似乎谁都有满腹的无奈和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