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禾客
田畈上的稻穗扑打着柏油马路,惊得路旁梧桐树上的蝉聒噪起来,空气中到处充斥着若有若无的喘息声。黑魆魆的柏油马路被阳光烤得像融化的奶油棒冰,汽车如同犁铧,在柏油上犁出了一道道沟壑。
一拨又一拨的割禾客被公共汽车扔在了沟壑旁,他们头戴尖尖的斗笠,肤色黝黑,体骼健壮,他们表情漠然地避开对面行驶而来的大货车,一点也不留恋身后载着他们来到异乡的汽车。汽车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状况,一厢情愿地发出两三声呻吟,绝尘而去。
当阳光的金色凝固到稻穗上,村人就开始昼夜盘算请怎样的割禾客进家。他们站在路口,以一个东家的身份,用挑剔的眼光检阅着风尘仆仆的割禾客。太瘦的或是年老的割禾客,一般都会被淘汰。村人心中有个小九九:他们担心年老的割禾客吃不消田里的活儿,还得白白浪费粮食养他们;而年轻的,村人又怕他们缺少干活的经验,做事不够仔细。在农人的眼中,稻穗上的每一颗谷粒都是一粒黄灿灿的金子,它们理应颗粒归仓,回到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去。割禾客虽然沾了一个“客”字,但他们的命运就像市场上的牲口一样,更多的时候,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在一百斤稻谷只值二十元钱的那个年代,割禾客每天埋头苦干,仅为了获得卑微的四五元钱。他们谨守割禾客的本分,说话从不高声,也不无事生非,整天将自己的身躯压得低于尘,低于草。他们与我们的父辈一起在这片土地上耕作,把一切的痛苦、欢乐、泪水与汗水全部都浸泡在土壤里。
在我们村,人口少,田地多。遇上“双抢”时节,村人往往顾了抢收头季的稻子,又错失第二季插秧的时机。“双抢”如救火,就是和时间赛跑。每个老农都知晓个中的道理,故而,他们不得不忍痛掏钱请外地的劳动力帮忙。通常来我们村里当割禾客的大都是广丰县(今广丰区)或是贵溪县(今贵溪市)的农民。他们以自己的家为中心,趁着夏收季节,在周边的几个县揽活。收拾好几件换洗的衣裳,割禾客便撵着稻子成熟的脚步,从一个村庄“迁移”到另一个村庄帮人家割禾挣钱。哪儿需要割禾客,他们就马不停蹄地奔向哪儿。
事实上,割禾客的到来,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东家管割禾客的吃住,所以,家里的饭桌上,餐餐出现了难得一见的鱼、肉等荤菜。家底殷实一点的东家,还拿出好酒好烟款待他们。有时,大人们在席面上吃得畅快,便会赏我们孩子半杯水酒。大人们将注意力都转移到割禾客的身上,我们也不必忧虑犯错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村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割禾客,割禾客下地干活自是不敢懈怠。
乡村的清晨是割禾客唤醒的。夜里磨的镰刀上,水印犹在,割禾客挥舞着它们,走向金灿灿的稻子。他们弯下腰,手中的镰刀与之融为一体。一只手抓住禾蔸,另一只手握住镰刀顺势往禾蔸上轻轻地一割,禾把就与禾蔸分离。娴熟而自然的动作,一气呵成,就像一个书法家提起饱蘸墨汁的狼毫,恣意地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一茬茬禾把倒在了水田里,饱满的谷粒与割禾客沉甸甸的汗水相遇,“嘭”的一声,炸开在阳光下,一朵朵花儿荡漾出最馨香的光晕。汗水浸湿了割禾客的衣衫,头上、脸上都是泥土和草籽,他们浑然不觉,一心只想着,快点收割,收割完了就可以带上钱和家人团聚。九月开学,孩子的学费不用发愁,孩子他妈也该添置一两件新衣裳……
割禾客肩挑着家庭的重任,怀揣着一个个梦想,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也无论日子是多么的困苦,他们都一如既往地对生活充满了无尽的热爱和期盼。
我印象最深的是家里请的三个广丰割禾客。他们长得白白净净的,不像是干粗活的农民,但他们干起农活来真是没话说。一亩稻田,不到半天,就收拾得干净利落。最主要的是,他们尊重地里的每一颗谷粒。母亲曾试着在他们割完的稻田里拾捡遗留的稻穗,但每每都无功而返。他们割回家的稻谷,禾叶也极少,这让负责晾晒的母亲节省了许多时间和力气。每个晚上,三人不顾白天的劳累,坐在墙角的鹅卵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家常。有时,他们当中的一个瘦高个子还会摘下万年青的嫩叶,放在嘴唇上吹。如水的月色过滤掉乡村赘余的喧嚣,叶笛的音符濡湿了树枝上的蝉,它们用低沉的鸣叫,轻轻地唱和。我们围上去,他就教我们吹叶笛,教我们说他们家乡的方言。而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割禾客,常常笑眯眯地伸出一只大手比画我们个头,说他家孩子长得比我们高、壮实。我们心底不服气,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拿起刀,给我们削陀螺。他削的陀螺比村里任何一个陀螺都精致,而且特别会旋转。倘若聚集的孩子多了,瘦高个还会在我们面前卖弄他的独门绝招:一根竹扁担,前后左右,被他舞弄得虎虎生威。我们着迷了,仿佛整个乡村的夜晚都被他舞弄在扁担上,孕育出无数的诗意和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