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人生
对于现实,梦是一种尴尬的补充。不可控,不必需,不可信,也不可全不信。这使得它面目诡异,处境微妙。即便周公和弗洛伊德这样的解梦大师,也无法对所有的梦境自圆其说。那些与梦相关的成语把人对梦境的复杂态度展露无遗:美梦成真、南柯一梦、飞熊入梦、浮生若梦……
不过人类的意愿一点不影响梦在夜晚的蓬勃长势,美妙也好,尴尬也好,荒唐也好,就像人无法清除自己在阳光下的影子,人也无法改变梦境的寄生与伴行。
生命科学尚且幼稚,但科学家在这点上还是有把握的——多梦有害健康,完全无梦则肯定不健康——要么脑子受了伤,要么是发生了病变。
梦和意识之间的隐喻关系以及梦对现实和未来的预言意义,是我们留意钻研的核心部分。
梦见发大水会发财,梦见自己被蛇咬是好运……人们总是选择性地摘取梦境有利于自身的寓意,只要不是特别凶险的噩梦,我们都能找到安慰自己的解读路径。
我在对自己不特别有信心时,也曾尝试去这种民间智慧里寻求启示和安慰,而自信一旦恢复或对未来彻底绝望,在梦的启示面前就无所畏惧了,对一切都能一笑了之。
与过于玄乎、摁倒葫芦又起瓢的心理解读相比,我更确信的是梦与生理的关系。
小时候常梦见尿急找不到厕所然后尿床;青春期梦见滚烫的女性身体然后遗精;梦见高空坠落或被追赶跑不快,结果证明睡姿有问题。那种意识清晰而手脚无法动弹的梦魇,被证明和睡得太晚时肌肉的放松与神经的兴奋之间失调有关,睡前拍打按摩后脑勺便会缓解。
那些过于离奇、混搭的梦境,不管是日有所思、所见导致的,还是潜意识中的欲望引发的,还是所谓神秘的暗示在敲门,我统统不期待,不抗拒,不深究,也不刻意记录。
还是那句话,我把梦境看作自己投在地面和水中的影子来接纳。
人届中年,该自信的部分牢固得像水泥碉堡,无法自信的部分脆弱得像太阳出山前的露珠。既然如此,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因不刻意记录,近些年做过的许多梦,像近些年度过的许多日子,我只是记得它们来过,却说不清它们的样子。
能记起的,是最近刚刚来串过门的,或是来的次数多的。
比方说考试,此类梦境一直从中学、大学往后延续,像薄瓦片在水塘上飞出的波痕,一波一波地减弱,却几乎波及了大半个水塘。
三十多岁后这类梦渐渐少了,前段时间因要参加一次计算机能力测试,我再次被它绊了一跤。
这次最焦虑的还不是考试本身,而是早起。
早晨八点半就要开考,住处离考场的车程顺利的话要半个小时,但那个点道路多半稠得像糨糊,功率再大的汽车都使不上劲,又没有地铁到达,为此,最晚七点要出发,六点要起床,生物钟完全陷入混乱。
花费了二十多年时间才摆脱的恐慌又趁乱潜了回来。
那一夜的睡眠,前半夜支离破碎,后半夜薄若蝉翼。然后梦见离开考还有二十分钟,我赶紧开车赶路,汽车却在半途变形成自行车,公路也变成山间小路。那山还从本市飞到了我二十岁教书的县里,离考场有数百里之遥。
可能是因为久病成医,我对这种梦有了一些免疫力,梦中我就觉得事情也没多了不起,这种考试的合格证对我并非必需品,一切说不定还是个梦。只是忽然我想到手里还拿着一位朋友的准考证,我可以放弃,人家年轻需要这个,这耽误不起,然后拼命踩踏自行车。
第二天一早,我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考场,而那位朋友开考后二十多分钟才赶到考场外,他不紧不慢打电话叫我拿准考证去门口接人,说是昨夜玩得太晚了早晨起不来。
中年后的梦境,比过去多了人际交往的内容。
刚做了一个梦,白天一直犹豫着说不出口的拒绝的话,在梦中极其自然地说出了口,地点回到了朋友年轻时教书的中学,回到了我去做客并吃过饭的小瓦房,炭火还在炉子里红艳艳地燃着。朋友并未因我的不便帮忙而生气,一直陪着我在蛙声弥漫的山路上散步,因我穿着绒拖鞋,路过一处水洼时他还背了我一下。他个子比我小,这举动让我感动良久,抬眼望天,星斗亮得像是无数银钉。
他问我最近写了什么作品没有,我说不想写了,下半辈子准备画画,一辈子只干一件事太遗憾了。这确实是我近期时常想到的命题,只是并未对人谈起过。我一直爱绘画超过文字。
对我不友善的人也偶尔会梦见,梦中我们居然抱头痛哭,我掏心掏肺地表达善意和相互爱护的愿望,对方也用言辞响应,就像一些人醉酒后的表现。
四十岁后我体会到每个人在生存面前的卑微与艰难,也理解了各种迥异于自己的人生选择。我一年比一年宽容温厚,不愿以骄傲的观点伤害他人,甚至不愿自己的才华伤到他人。见别人难堪比自己遭遇难堪还难受。更不想与他人为敌,万一形成了我的存在对他人就是伤害的死局,也尽量通过行动释放诚意减低伤害的程度。
但我从不酗酒,更不可能和同性互抱肩膀流泪。梦中的场景把我自己都感动了,醒来仍心里暖暖的久久不能出戏。
偶尔也会梦见异性,不过从来不是陌生人,而是现实交往中对我特别友善的好朋友。因这年头男女关系的俗套和不堪桥段太多,我特别珍惜那种清纯的关系,以至于彬彬有礼得近乎生分,生怕杂质会玷污交往的纯度,即便面对比自己小很多的异性朋友,我都尊重多于亲近,不乱开玩笑,不主动走近对方的私人空间,也不在交往中凸显过多的性别色彩。
我明知有些矫枉过正,让旁人觉得无趣和虚假。只有在梦境当中,对他人和自己的戒备才会完全消失,朋友有时会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亲人。
这些年重复频率最高的梦,都和母亲有关。
母亲离世后的这些六七年,每年都会梦见她许多次。场景在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多个地方不规则地切换,人物也多是家里的亲人。父亲、妹妹、弟弟,他们都会以配角的方式轮番出场。
母亲刚去世的那一年我梦得倒少,之后就频繁梦见。在我小时候住过的黑瓦平房、青年时住过的县中宿舍楼和中年后我自己的小家里。
在陌生地方见面的梦境并不多见,唯有一个场景历时四五年仍历历在目。
那次见她是在国外一个阳光明媚的热带小岛上,岛上的居民懒散惬意的脸上都盛开着笑意,不像是靠拉网捕鱼谋生的土著,都像是去观光度假的游客,衣着鲜艳,气质新潮。我穿过人群找到她,她说她在岛上很舒心,有好些朋友。
不知是她不愿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没跟我一起回来。
我傍晚时乘坐最后一班长途飞机飞回,庞大的喷气式客机居然是从松软的沙滩上滑行起飞的。飞机飞起来后,我望见那岛是弧形的,像是远在地球边际的一抹金色的地平线。
在其他的梦里,总有一个核心情节反复出现。她的面庞完全恢复了生病前的饱满。我每次见她都开心地叫:妈妈,你现在不是好起来了吗?脸上都有肉了。然后我用目光向身边的妹妹等人求证。他们也都点头确认。
她手术后消瘦得太厉害,而她恢复体型的愿望太强烈,因为体重和健康指数呈正比关系。那些在现实中始终没有发生的事,在梦境中不断得以实现。虽然每次醒来都很懊丧失落,梦中的惊喜却依然让我眼湿。
在梦境里,我居然从未见过她病后的样子,她永远是病前的模样,生活也仍像从前那样和平美满,质地闪亮。
我能想象心理学家对这些梦境的各种解读,对此我并无了解的兴趣。
按照睡眠专家的检测结果来说,人类每个夜晚都会做二至六个梦,大多数发生在意识尚存的异相睡眠中,少数发生在睡意更浓的正相睡眠里。
人一生在睡梦中度过的和在现实中度过的时间其实是差不多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把梦看作意识的衍生物而不把它也视作一种人生呢?我们在梦中付出的心跳和泪滴和白天并无什么不同。
如果再有点庄子的执念,那么凭什么不能把所谓的现实看作梦中那个自己做的梦呢?只是这个梦太遵循逻辑和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罢了。
我更愿意这样认定,我们所谓的梦境,其实是我们的另一个风格更魔幻的人生。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7 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