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尘世喧嚷,长久而热烈的鞭炮声掩盖了一些伤感和担忧。父亲在贴一副对联,他得意于自己贴得圆满,用两个红包成功地修饰了横幅略短的缺陷。我知道,就在几天前,他都说没有心思,什么也不想弄。
询开始安静地呆坐在屋内,不再动辄出离。他成功了,这个春节,终于可以不在广州度过。在那里,他的懒惰、嘴馋、不问候长辈等缺点被无数次地指责:“你连弟弟都不如!”大家都忘了,童年的询也曾经和弟弟一样叽叽喳喳、活泼可爱。
更重要的是,询知道自己的成绩滑坡,迎接他的将会是怎样深刻的责罚。询出走的那一天,老师在班级群里发动大家寻找。我的兄长却在群里说:“等他到广州来,准备了好果子给他吃。”这句话遭来一大群家长的批评。一个长期不与孩子在一起,也没有多少教育经验的男人,难免偏激、粗暴和武断。他无法与大家理论,干脆退了群,对我说:“懒得管了。”
就在前几天,麦菜岭的堂兄打来电话,希望把六年级的儿子送到市区来念书。而他们夫妻,一个在福建,一个在老家。我忽然内心一凛,呵,不只是我,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在策划着逃离乡村。如果自己没有成功,那么,他们就把任务转移到下一代身上。但是我毫不犹豫地劝他放弃:你明知道在这个地方没有一个至亲,你明知道他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一个青春正在萌发的少年,为什么要让他尝尽人世的孤独?为什么要让他缺失本该拥有的那一部分?更何况,有询的前车之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赞成这样的铤而走险。
我与兄长数次长时间地在电话里探讨出走事件的成因与解决方案,谁也说服不了谁。
“爸妈说让我在外面发狠赚钱,家里的事不用操心。到头来呢,连个小孩都管不好。工厂出了残次品都能退货,我可不可以退货啊?”他气急败坏。
“一个人的成长有那么多的不确定因素,怎么能全都怪罪父母呢?”我说,“你真应该从小陪着他长大。”
“我有什么办法啊,我们没有户口,买了房也还是没有户口,我们的小孩就是上不了广州的学。我们要是放下生意不做,回来带小孩,全家人就还得在麦菜岭过苦日子。我们在外面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让家里人过上像样的生活吗?”
是啊,这些年,他为了把小儿带在身边上学,像狼一样四处奔突,寻找一个出口。只要打探到哪座城市买房可以落户口,他随时准备把生意搬到那座城市里去。就在去年,事情终于有了明朗的盼头,他果断举债,在新城买下房子。未来的很多年,这个沉重的负担都将背在他的背上,像沙漠里的骆驼,忍着干渴,驼着重重的包袱。
现在,我又开始同情这个年届不惑,仍在为户口、为孩子的未来拼命奔波的男人。一纸户口,是多少个混迹于城市的打工者无法翻越的樊篱?它隔绝了多少血肉亲情,为故乡留下了多少留守的老人、留守的妇女、留守的孩子,又给教育、给社会制造了多少无解的难题?多少人长久地叹息、咒骂:“哦,什么时候可以逃离这该死的框框,该死的生活?”
此刻,我忽然莫名地想到艾丽丝·门罗的《逃离》。卡拉说:“我再也受不了。”她坐上了逃离的大巴车,可是她一路都在哭泣……
是的,逃离之后,路又在何方?
发表于《民族文学》2017 年第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