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房子没谈成的那天,我去一个政府部门办事,听到两个办事员在闲扯,说一个老人办后事的事。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是我们小区的老头,有好几个儿子呢,都在城里买了房的,结果,最后停在我们小区临时租来的棚子里头。”她又说:“真是,你说有多大意思,到头来就那样停在外头,想着都凄凉。”另一个女人接了一句嘴:“是哦,死去的人怎么心安?”女人有些唏嘘的意思,却又露出鄙夷的神色,像是极看不上这件事。

我由此想到丈夫曾提及的母亲百年以后的事来。

在乡下,在传统的观念里,百年以后这件事,是件庄严庄重的事,讲究热闹操办,讲究入土为安,仿佛是为在世一遭,画上一个圆满体面的句号。死者为大。后人之孝,不仅仅体现在生上,更要体现在死上。在我们这地方,一个有家室有子孙的人过世,入土之前,安放在自个的房子里,方为妥当。一个人生前有归宿,死了却停在外头,像是孤魂野鬼,是件极难看的事了。这难看,不仅仅是凄凉的意思,还有着很多枝枝蔓蔓的世故与讲究在里头。死去的人,自然是不会心不安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早就安了。心不安的,是在生的人。

要买我家房子的原也是我们村里人,很早便离开村子去外面打拼了。如今后辈都成了城里人,自己却想回村里来,饮水思源,叶落归根。老头七十多了,脾气拗得很。他说,外面再好,老了,还是得回家。他说的回家,是回到源头,从哪来回哪去,你出生的那个地方才是灵魂的最终归处。这个执拗着回乡买房的老人,与其说是安排自己的余生,不如说是在打算自己的后事。

母亲对房子与她百年之后的事的联系不以为意。她觉得对她而言,把儿子的婚姻大事安排妥当才是最为紧要的。既然儿子不可能在乡下安家,房子卖掉更有现实意义。对一个母亲而言,儿子的事才是天大的事。然而,她也踌躇着,有时候,恨恨地怨一声父亲,到头来,倒让她左不得右不得了。

她当初,风华妙龄嫁给孑然一身、上无片瓦的父亲,亲手和父亲一起置了两栋房子。这大半世的滋味,尽在那一砖一瓦里了。人这千头万绪的一辈子,亦不过是房前屋后的春秋。

我自认为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也是个无神论者,对身后的事,对人死之后的那个世界,我从来没有去思量过。似乎是,那个世界对我来说太远,也似乎是,我在回避着那个世界。自从父亲走了之后,我仿佛被死这个东西绕住了,它重新走到我的面前,与我对视。我发现,我在与它对视时,一次比一次平静。我越来越觉得,人死后,真有那么一个世界,在一个大房子里,我们走着走着,终究,又要聚到一块去了。

很奇怪的是,在父亲走后,我觉得我和父亲之间的情感更深厚了,我们之间的某种交流突然打通了,我重新变成父亲的女儿,仿佛一种血脉源头的重新相认。因为父亲,我成了一个有历史的人,父亲的故事变成了我的故事,我的生命变得厚重而丰富了。有时候,我决定一件事,突然地,觉得是父亲的旨意。

然而,对于这件事,我却没有感知到父亲的旨意。我不知道,若父亲还在,对这栋房子究竟会怎样处置。

自从母亲说有人要买房子以来,我几次梦见那房子。有一次梦里,叮叮当当的锤子的敲打声清脆袭来,欢快、紧凑、结实,像滚滚春雷,撑满了整个世界……我惊醒过来,心里突突地跳。

发表于《散文》2017 年第8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