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斜街几乎裸露着身体任凭烈日炙烤。蝉躲在某处林荫间漫不经心地叫唤。街景似乎滞后于京城的发展足有半个世纪。
我与自己的影子晃过整条街道,却没有寻觅到龚自珍故居的一丝呼吸。向檐下几位唠嗑的老人打听,他们尴尬地道:“我们是来接孩子的,没听说这个地方。”我这才注意,斜对面,坐落着一所小学。心弦一颤,怀念起在课堂上摇头晃脑吟诵“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旧光阴。
只能凭直觉拐进一条古色古香的巷子。不时掠过老建筑。厚实的青砖、鳞片优美的瓦、寂寞而不苟言笑的围墙。我臆想,龚自珍流寓京城时,也会驮着满身阳光,叹一声赤日炎炎似火烧,当然,也叹息乱纷纷的朝政,忧虑鸦片荼毒着国民。不觉间涌入人流,被叫卖声惊醒,此处,竟是校场五条巷,一时囧了,自己南辕北辙了。
无奈,干脆笨人笨办法,重新走回上斜街入口。经一中年男子指点,方才发现,右侧,不远处的数级台阶处,墙壁上钉着一块毫不起眼的牌子,上书“龚自珍故居”。一扇狭小的门蹲在那儿,露出一条仅容两人并肩的巷子。我不敢相信,一位大名鼎鼎的诗人,其居住地怎是如此的不堪?!
我没有急于入内,而是兜了半圈,希望找到一个更合适的门户。然而,我失望了。
弯腰跨上青石台阶,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往事浓缩成阴影,匍匐于台阶的局部位置。独自行走于巷间,被那些构图杂乱无章的电线割断视线,或者被闲置于檐下的沙发及其他杂物阻拦遐想。我分明置身于一座荒凉的小村庄,绝非一代思想家曾经栖身的宅院。渐渐回过神来,龚自珍的故居,已经被岁月裂变为多家居住的大杂院。
没有遇见任何人。唯有爬山虎可以与我对话,那浓绿的语言,随时要滴落下来。当初龚自珍对科举考试屡败屡战时,情势也是如此,烈焰熊熊,不惧名落孙山。将近而立之年,他才侥幸以举人身份挑选为内阁中书,开始与典籍、档案打交道的日子。位卑未敢忘忧国。龚自珍以诗文为武器,主张“更法”“改图”,抵御外来侵略,文字充满爱国激情,被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天下人人识君,却终无用武之地。龚自珍蜗居一隅,守着一盏孤灯,最终明白,离开,是最佳的选择。
在我的概念中,京城似乎从来只是龚自珍的驿站,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北漂”青年。埋身于书库里,龚自珍像一条饥饿的蚕,尽情将典籍当作桑叶。在参加《大清一统志》的编撰后,他写出了颇有分量的《西域置行省议》。十年潜读,近不惑之年的龚自珍经过六次会试,终于成为一名进士,可惜的是,其殿试时的那篇《御试安边抚远疏》过于直陈无隐,让某些尸位素餐的当权者如坐针毡,龚自珍未能进入翰林院,依旧在内阁中书位置上原地踏步。曾经沧海,浮云遮望,忧国忧民的诗人看穿了这肮脏虚伪的王朝,索性放马纵蹄,抨击时弊,力争揭露那些面具后面的丑陋真相。他不能不看到隐忧:“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他批评鼠目寸光者道:“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他的内心世界浸满苍凉,仰天空惆怅:“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道光十九年(1839年)春,身心疲惫的龚自珍辞官南归。
阳光穿透槐树叶片。我怀疑飞檐的烟火色也是拜烈日所赐。昔日的主人早已一叶扁舟回了江南,此地空余旧址。再声名鹊起的弄潮儿,也挡不住岁月刀刃的锋利,何况,我仅仅是一个渺如尘埃的过客,只能无助地轻手轻脚走过来,复又走过去。
我一一辨析着院里的老房子,猜度到底哪一栋真正属于龚自珍。没有谁为我解密。趴在一个色彩斑驳的木窗口,我犹如一位诡秘的偷窥者。我偷窥到了万马齐喑的晚清,偷窥到一位忧国者无奈地写着《己亥杂诗》,想给自己的良心找到一个出口。
别离帝都后,龚自珍一心一意地做着教书匠,先是执鞭于丹阳云阳书院,再兼任杭州紫阳书院讲席,江浙的旖旎风光和书香渐渐愈合了诗人的伤口。如果顺风顺水地活下去该多好,遗憾的是时势没有给龚自珍更多的机会,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夏末,面对如火如荼的禁烟运动,他慨当以慷,做好奔赴上海参加抗击侵略者的斗争,岂知,不久后,却因暴病而撒手人寰。
一切,包括阳光,忽然变得如此乱纷纷。老屋顾自平静,毕竟,它还将在上斜街烟熏火燎地生活下去。
我摸着那块“龚自珍故居”的牌子,无语,灼烫。也许,有诗人的那句“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便已足够。
发表于《中国铁路文艺》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