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村庄日渐异化,像一只渐渐颓败的兽,只有风和植物欣欣蓬勃;人们成群结队出走,留下更多的沉默给故土。在村庄,死去的人比留下来的活人多。
旷野中,墓地几乎出现在任何你所能想象以及无法猜测的地方:稻田、菜地、马路边、房前屋后、村委会门口、祠堂对面……活人在意的是活人的活法,并不介意与死去的人共处,相较于生存而言,这并非大事;再加上此地多平原,少山丘,平地上又到处建新房,难免与墓地狭路相逢。村里人讲究风水,觉得这是吉利。
印象中,有一次我在大片芒草地旁走着,乌云压境,仿若世界末日,环顾茫茫,空无一人,只有沿路几座散落的坟茔。那时我想到了自己的死。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委身于小小的椁木,变成一堆白骨,甚至白骨也无,发不出一丝声响。生与死,距离如此之近。死亡,这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像野草一样裸露于大地。我忽然不那么害怕它,就像不害怕衰老。我害怕的是,自己来人世只是稀里糊涂打了个卡;我害怕年轻的时候从没有放飞,也不曾为什么而奋力燃烧过。
真的有幽灵吗?目前没有任何确凿的科学证明,人离世后是真的像风中的灯笼,一吹就灭;还是留下灵魂在我们无法探究的维度游荡。但可以推断的是,如果真的存在幽灵,那他们势必因为脱下了欲望和执念,因为对纷扰红尘的不在场,而有了纯粹和理性的质地。真的有什么可以不朽吗?为什么有的人在生时就具备了幽灵的特质?
在风吹草动的细节里,我有时也能捕捉到他们的线索。在竹篱围住的一朵豌豆花上,纷飞三两黄蝶,我和陶渊明不期而遇;在野草深处,我读懂了鲁迅先生的题词,以先生同样的姿态,守望地下熔岩的迸发,几度挥泪如雨;临水而站,我感受到了卡夫卡的紧张与用力,试图撇开偏见与谎言的淤泥,触摸到坚硬的礁石——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本身……还有更多没有名字,辨认不出朝代的幽灵,衣着敝旧,神情落拓,一个个穿越历史的尘埃,从旷野中走来,对我招手。
会不会真的是这样,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道时空的口子,一个Wi-Fi连接口?然后在某些微妙的契机,会有亡魂穿越时光的魔道,从一片草一朵花一条河上醒来,与你相认?我可以笃定的是,他们身上携带着我的,遥渺的乡愁,一种类似于前世今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