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有很多插秧高手,我细姐就是其中一位。细姐是个左撇子,手脚麻利,干农活顶呱呱,特别是插秧,连男子汉也得甘拜下风。

细姐插秧比一般人要快一倍,不但速度快,关键是质量好。插秧最忌讳插“烟斗”禾,所谓的“烟斗”禾,就是把秧苗的根部弯曲着插入泥中,那样不仅会损伤秧苗的根系,而且灌水时容易“放排”(植株浮起)。所以这种插秧方法很让人忌讳,不仅秧苗返青缓慢,不利于分蘖,而且还影响稻禾的长势和产量。

细姐插秧能左右开弓,一天可插一亩田,她插下的秧苗像木匠师傅拉了墨线,横平竖直,十分漂亮,简直是一篇精美的小楷。有些人插秧速度虽然很快,但只有短暂的一阵爆发,缺少持久的耐力,插一会儿就得直起腰来休息。一个轮回下来,必须到田埂上歇息一会,有的甚至仰面朝天,稀泥一样瘫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如牛喘息。只有细姐一插就是半天,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让人刮目。有时我在旁边添送秧苗,能清晰地听到她退脚时噗噗的水声。

插秧是一门公认的技术活,要想把秧插得又快又好,必须练好基本功。细姐反复向我示范,一手托住秧苗,五指轻轻拿捏,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快速分秧。三个指头拿捏秧苗,中指、食指并拢抻直,紧贴秧苗的根部,拇指夹紧,快速下插,使秧苗直立于田中。一分一放,两手高度配合,反复练习,方可熟能生巧,速度就是在无数次的反复练习中才得以提高。

插秧是无法藏拙的活儿,只要一动手,高低立判。比如下蔸时,眼睛往前看,株与株之间,行与行之间,是否恰到好处,退步时是否能协调统一,禾苗的行株距是否保持均匀,只有做到不疏不密,才有利于禾苗通风,产生光合作用,减少病虫害,确保丰产高效。

插秧是一种利于竞技的劳动,人们同在一个田块里,不知不觉就会有一种比拼的气氛。有一年,一名外乡的插秧高手路过一处插秧现场,看到一群人有气无力,慢吞吞地在插秧。这个外乡人看不顺眼,看到如此散漫拖拉,懒洋洋的样子,简直是对插秧这项农活的亵渎和不敬。本该你追我赶,激情飞扬的热闹场面,却如一潭死水,没有一点生机。于是外乡人边走边说:你们这些磨洋工的,这也叫插秧?我的左手都比你们插得快……

外乡人说完,也没当回事,一脸不屑地往前走,谁知这话被水田中的一位年轻人听到。年轻人大吼一声,跳上岸去,一把拽住外乡人,高低要他下田比试。外乡人也不气不恼,一番激荡还真的来了兴致。他开始假装推托了两句,见年轻人执意要比,他便弯腰挽起裤腿,从容自信地走下田去。

外乡人说话算话,坚持用左手,年轻人用右手。听说有人搞插秧比赛,田野里一下就热闹起来了,在不远处劳作的人们都跑来围观。比赛很快就开始了,起初年轻人略微领先,外乡人紧随其后,插到一半时,外乡人开始加快速度,一会儿就追上了年轻人。接着是两人并排而行,满头大汗的年轻人心有不服,暗中使劲,又加快了速度,而外乡人同样也加快速度。有些眼尖的围观者看出了外乡人的用意,知道这人不简单,他视年轻人的速度而不断变化,年轻人快,他也快,年轻人慢,他也慢。显然这是高手在故意玩人,年轻人再次加快了速度,外乡人很快又追了上来。到最后几十米的时候,外乡人使出了看家本领,只见他的头如母鸡啄米,手如巧妇点豆,不一会儿就把年轻人丢得老远。

抢先到头的外乡人潇洒地洗手上岸,站在田埂上,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继续赶路。满脸羞愧的年轻人被催逼得气喘如牛,但又不敢直起身来,他无颜面对围观的乡亲父老。年轻人只好把腰弯得更下,把头低就了水面,那样子恨不得一头钻到泥水中去……

多年后,苦练插秧本领的年轻人,速度大有长进,在周边村落根本没有他的对手了。此时,年轻人想起了那个用左手打败自己的外乡人,于是在一个犁耙水响的春天,他赶了几十里山路,去寻找那个外乡人。一番打听之后,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找到了久违的外乡人。

外乡人已经苍老了不少,鬓角开始有了白发。作为曾经的手下败将,年轻人这次显然有备而来,望着田野里碧绿的秧苗,他知道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外乡人没想到,当初自己一次无意间的举动,会让年轻人纠结这么多年,最后竟成了一块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看来不与年轻人来一次比试,还真的不行。

恭敬不如从命,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在一块硕大的水田中拉开了架势。开始两人旗鼓相当,速度难分上下,甚至有一阵完全是并排而行,如果对速度再精确一步,两人的差距只是一两蔸秧苗的时间。很快年轻人凭借充沛的体力顺利胜出,外乡人赶紧直起腰身,抱拳而立。面对咄咄逼人的年轻后生,无论是插秧速度,还是质量,外乡人都输得心服口服。

可事情并没有到此完结,遥遥领先的年轻人好像再次被人羞辱,感觉外乡人仍然在藐视自己。比赛虽然已经胜出,但脸上并无光彩,因为他发现外乡人还是用左手在和他比试,显然这样有失公平。于是年轻人要求外乡人改用右手,公平公正地再来比试一次。

在年轻人的强烈要求下,外乡人终于道出了实情。当年他采用蒙骗的伎俩,隐瞒了真相,原来外乡人生来就是个左撇子。

年轻人获知真相的那一刻,整个人像被掏空,满眼疑惑,连脚下的土地也变得可疑起来。他感觉身体如羽毛般轻盈,风一吹,无声地飘向了空中,很久没有落回地面。

年轻人万万没想到,在胸前积压多年的那口恶气,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泄漏了。

很多年之后,人们对此事还在津津乐道。回想一辈子在土地上艰辛劳作的人们,日子过得平庸乏味,有些人从生到死都固守在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连县城都没有到过,所以,在辛苦沉闷的耕作之余,很需要相互调侃,彼此安慰,哪怕是粗野的说笑,善意的哄骗,也可放松片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