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每天都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清晨或傍晚天气稍凉的时候,他会扣上一顶帽子,草绿色,大多数人军训时都曾戴过,这是一种廉价、劣质的迷彩帽,因长久没有清洗而遍布污垢,远远看去迷彩却更加鲜明,端端正正地佩戴在他毛发稀疏的头顶,露出一张黝黑的脸。他的脸从未有过完整的表情,比如拉动额头的纹路、带出眼角的褶皱、拧眉、眼珠活泛流光、多于八颗牙齿的笑容等,这些仿佛永远无法在这张脸上呈现。
更多时候这张脸更像一个面具,一个与所谓的“脸”完美合一的道具,而他就躲藏在这个面具之后。他偶尔会“露”一下脸,短暂的时间里可以看见他的眼珠滚动一下,抿抿嘴唇,接着近于无声地朝向堆满各色废弃物的三轮车,低头对着车座的部位唱歌。也许没有人真正听清了他唱的是什么,反而更好奇他的唱姿,弓着身子,双手舞蹈般向前一伸一曲,仿佛劝世之人,尽管苦口婆心,但仍然无法说动在场的任何一个,他只好将目光转向虚空——一些不会撇头、不会离去的事物。那些事物不会厌烦也不会反讥,能够虚心听他劝诲,因而也不会给他伤害。
真的不会有人给他伤害吧?他不是环卫工人,更像一个拾荒的人,每天比准点的上班族更早出现在这个“T”字形的三角地带,却要比上班族更晚离开,带着两三米高的纸板等杂物,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十字路口。这里是城市最为破陋、最想遮蔽或改造的地方,自建的房屋歪歪扭扭地挤占原本狭窄的巷子,越往里路便越窄,最后成为一个金字塔尖的模样。往上攀升的楼房用“倒金字塔”来形容也相差无几:有限的基地上建起一层后,第二层开始就往外挑出一米多,每一个窗台又钉上防盗网,有的再外挂空调或抽油烟机,原本隔门两三米的租户,到楼上打开窗户就可以握手而谈了。每天租住在这里的人三三两两最先打破城市的寂静,随后便慢慢热闹起来,独来独往或拖家带口,开始往外丢生活垃圾,不一会儿他的面前就会被各色的垃圾袋包围。用“包围”来形容没有丝毫的夸张。时常,他的三轮车上已经捆绑得摇摇欲坠,但他还在低头翻捡着那些未曾挑拣出来的废品。摆在他身旁的垃圾更像是摆上餐桌的饭菜,被他挑挑拣拣之后,只剩下小小的一堆,其余的东西被一个神秘的胃消化了,只有这一小堆残骸,再无法提炼。最后他也会将原本杂乱的地盘收拾好,临走前变得干干净净。这个地方需要他,进出巷子的人并未露出嫌恶的表情,反倒是穿过十字路口朝这走来或是往十字路口而去的行人,路过时都小心避让,并不时回头看几眼。他也已经将这块场地当作家了。
这个城市属于南方少数几个最靠南的省份之一,夏季时间几乎占了大半年。他与其他拾荒者不同,从不沿着街道挨个垃圾箱翻捡过去,而是仿佛无处归依的游魂一样浪荡在大街上,没见他有过探头探脑在垃圾桶里翻找的时候。他就守着一块地方,停下车子,在车身上支起一把大大的遮阳伞,顷刻在阳光里挖了一个洞,车座便完全陷进阴影里。所有的废旧物品都像是自行跳上他的三轮车似的,没多久就装得差不多了。他不懒散,也不勤快,每次到手的废旧东西,都会被他拆解开来,“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般分好。他缓慢地把线路上的铜或铝与塑料分离出来,把没有喝完的矿泉水拧开倒掉、压扁瓶子,把木板、纸板和泡沫分别捆好,把笔、损坏的玩具、玻璃珠这些小玩意单独放开来。做累了,他就席地而卧,靠着纸板,或者一条乌黑的毯子,身边都是没有整理完的垃圾。苍蝇在他的身上飞落又飞起,但他从未驱赶一下。有时候车斗还未装载,他就仰躺在里面,因为车斗太小,双脚被围栏高高架起来,和任何被他丢进车里的废品一样,他随手也把自己丢了进去。有几次阳光猛烈,他弯腰钻进了车底下,勾着拖鞋的两只脚曲折地伸出来,把匆忙赶路的人吓得往边上跳,但他依旧是泰然自若的样子,几个钟头一动不动。
他没有成为附近住户的谈资,也未曾遭受到他们或城管的驱赶,没有人打听他的来处,也不关心他的去往。他时常端起别人丢弃的快餐盒,挑挑拣拣吃进一些,但似乎从来没有因此生病,每天还是上班那样赶到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稍微安顿,便开始了一天的营生。从没看见枯坐在巷口晒太阳的老人和他说过话,那些老人依靠着早已被摩擦光滑的墙面,眼睛半闭,似有似无地注视着擦身而过的人。没有人经过时,他们也会长久地注视着他,即使目光对视,也不流露好奇、亲近——彼此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然而他似乎也并不孤独,在杂味熏天的物件里翻来翻去,丝毫未受影响,仿佛这些气味完全不存在,他手里拿起放下的,如同菜市里的蔬菜,颜色鲜艳的样子,他的眼神里好像也流露出了亲近。偶尔还会有流浪汉从别处来到这里,他会端出一些残羹来招待。他们欢笑着吃完,便躺在这些快餐盒旁边,交头接耳,说着不甚明白的土话,远看像难兄难弟,近看又像朋友知己。有几次一个穿着干净的醉汉也加入进来,三个人席地而坐,一瓶白酒对着一些吃食,谈笑风生,好像凭空多了桌子、椅子,多了楼房和空调,所有的行人都是从他们的世界之外走过,他们如端坐在自己家里,犹如飘浮不定的游云,怡然自得。
每次我从外面往回走,先在主干道转上有坡的岔路,顺着斜坡走上去会见到一只拴在水泥墩子上的猫,猫的毛色枯黄,看上去了无生气,天气舒爽时会爬到主人搬出来的空椅上睡觉,傍晚天黑就钻进放倒的纸盒子里,等着开超市的主人关门,把它锁进去。接着我要穿过一家小餐馆,不大的店面却时常聚集了乌压压一群食客,晚饭时,外边的路面也摆好了桌子,每张桌面上都坐着个铝制面盆,盛着满满一盆酸菜鱼,每个人都在狼吞虎咽。再往前走我就会遇到他了。也许他的年纪要比我大一些,我可以叫他哥或叔,但只是想想罢了。他站着的时候时常都背对着人,捣鼓着三轮车上的零碎,见谢的头顶也与肤色相同,套在身上的迷彩服沾着尘屑,应该是刚睡醒不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