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稧布袋,麻布袋,一代还一代。”百般委屈的时候,父亲常常念叨这句俗语,以表达内心的不平。他想不通啊,他已经把自己该负责的一代人抚养成人了,为什么第二代的任务却还是一股脑全落到他的身上?
可是没过多久,他又一次耐下了性子,开始了满世界的寻找。为这,他曾经抱怨过我:“给他起什么名不好,询,你看这就有得寻了。”我只能保持沉默,一个人着急起来,心上就烧起了火,喷发出来,或许会好一些。
校园的角角落落我们都走遍了,全城能搜索到的网吧也都搜索过了,那个我们要寻找的人,终究如黄鹤一去。我知道父亲每天都焦躁地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从母亲离开询开始,他就开始了这样心力交瘁的操劳。对于一个少年的日常,其实父亲之前丝毫没有经验。我看着他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头发就在那几年“哗”的一下全白了,越脱越少。他不能使性子,因为没有人替他兜着。他戒酒、每天隐忍,生怕出了一丁点的纰漏。
忽然有一天,我看到父亲在草稿纸上写的诗,其中一句“妻子何日返家乡?”我至今想到就疼,荆棘从心上拉过的疼。两地分居,一个人扛起责任,他不能向谁撒娇,不能向谁发泄。我的父亲,他何尝不想逃离这漫无际涯的煎熬?当询故意将尿撒到马桶外的时候,当询撬开他的抽屉拿走现金的时候……他无数次举起了手掌又克制地放下。他说他是断掌,他当过兵,手劲大,一生不敢打人,怕打出事来。从前,他可以摔东西以平息怒火,母亲不在家,他摔给谁看呢?只有一日一日地忍着。
而我的母亲又过得如意吗?那个她曾经用心疼惜的儿媳,在长期的共处中,竟也渐渐跟她产生了嫌隙。孙子的磕磕碰碰,都是一个个导火索。没有人不爱一个崭新稚嫩的生命,可是那些爱却可能化成利箭刺向他人。母亲常常吵着要回家,她牵挂着家中的一老一小,又放不下那个亲了又亲的小孙子。她热爱着人丁兴旺,可是这生活,这纠缠,谁能够轻松逃离?
这几年,多少人趋之若鹜地要了二胎。谁知道,有多少家庭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呢?至少,我所看到的这个例子,从头至尾就贯穿着仓促和失败。
住校、离家,有了自己独立生活的询,从上高中开始就遭遇了滑铁卢。
成绩的直线下滑,使我们以为他只是一时适应不了,一再地与老师沟通,甚至付出昂贵的补习费送他去上小课。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些由他自己管理的时间里,他几乎都耗在了游戏上面。老师没有发现,我们也没有发现,他早已沉进了另一个世界里。
那一年除夕,我们好言鼓励,给他一份丰厚的压岁钱。大年初一,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谁也拉不住。后来,母亲发现他将自己反锁在卫生间许久不出来,出来后终于在他怀里搜出手机,搜出游戏机。再后来,我们从他的同学口中了解到,为了占用教室里的电脑,他早饭和午饭都不去吃。当然,剩下的饭钱,又可以成为他的新一轮玩资。
寻找询的那些天,我查到了询的QQ,他的个性签名上赫然写着:“能不能让我消停一会儿啊?”或许,逃离现实,沉迷于虚幻,才是他想要的消停方式。
少年询背对着我们设计好的道路,越走越远,朝着一个黑暗的深渊滑落,他已陷得很深很深。
我父亲找到他的时候,是在教室。寒假的学校空荡荡的,只有教室外面大樟树上的鸟儿,热闹地忙个不停。彼时的询花光了最后一分钱,不再被网吧所待见。他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虚弱地趴在桌子上。那个清晨天气凛冽,夜晚更甚。少年询宁愿走进一个人的寂冷,也不愿意回到温暖的所在。
他祖母无数次含着泪问:“饿了怎么不晓得回家啊?”询别过头去,保持着一贯的沉默。
那天是大年三十,我在将近中午时看见父母在小区的空地上为一只大公鸡褪毛,欢天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