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病床斜对的那间病房房门敞开着,里面那个男人常常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散淡地靠在门口,或者搬一张凳子坐在门口,看手机,看走廊里来往的人。病房里断断续续传出一个老人的呻吟,男人要么不理,要么转头朝向病房,高声说:“要死就快去死,哼哼有个屁用,告诉你没人来看你,除了我,没有人。”男人看我在看他,说:“快死的人就这样,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他以为他是谁?有张床给他躺着等死,已经几好。”男人踢开凳子,起身到走廊的尽头,点燃一根烟。老人的呻吟接着忽断忽续。

开水房在走廊尽头,我给父亲打开水时路过病房,看见里面一共三张床,两张空着,空床的病人多半和父亲一样,没事在家,打针输液时才出现在床上。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人,上半身挡在墙后面,看不见,只能看见两条腿,脚尖朝上,枯瘦,骨头突兀地挑起皮肤。

几天后有张病床空了出来,我把父亲转进病房,不再在走廊上守着父亲输液,此后没再看见男人,没再听见老人的呻吟。老人是不是在那几天死去,不清楚。他是否实现了关于吃或被探视的愿望,也无从得知。某天我再次经过那间病房,看见靠墙的病床上已经换上另外两条腿,陪床家属是个女人。女人看着床上的病人,眉头紧锁。

父亲搬进病房,邻床是个老人,家住附近。老人脚肿,两条腿肿胀如鼓,上面布满黑褐色的斑点。老人没人陪同,自己提一只袋子,一个人来,输完液,又一个人走。老人说话喘气,但很健谈,父亲和他有一句没一句说话。渐渐相熟,知道老人姓蔡,说起来是与父亲的一名战友同村。于是聊起更多人和事,谁死了,谁没死,谁也快死了,等等。

父亲对死不陌生。那年夏天,父亲在晒坪上突然倒地。我们以为是中暑,送医院,才知是脑出血小中风。我们兄弟几个轮流照看父亲。有天晚上我陪父亲,我看见,惨白的灯光下,生命像阵风,几日前都还强悍的父亲,还呼呼喝喝的父亲,和母亲争斗不已的父亲,转眼就成了一具沉默衰朽的残躯。几天后,父亲从昏迷中醒来,算和死亡擦肩而过。医生说,这次命大,只是小中风,再来一次,就没这么简单。

数日后的某个早晨,我扶父亲走进病房,发现老人已经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老哥好早,父亲说。老人侧头看了父亲一眼,两眼重新盯着天花板,没说话。过了片刻,老人说,死又怎么样,七十多了,什么没见过,死就死好了。我和父亲一时愣在那里,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老人第二天就没再来,留下一张空床,等待下一个人补上。这是医院,生和死,只是一件事情的两面,生还是死,如同翻转一块硬币。

医生进来,为父亲量血压,按压父亲的双腿。情况不错,父亲的血压降了下来,肿胀的双腿稍微消退,复原已经没可能,但可以出院。以后坚持用药,不喝酒,不抽烟,不大量喝水,能多活几年。

我问医生,能多活几年?“这哪说得准,”医生说,“也许一年两年,也许五年十年。”我不知道医生懂没懂我的意思。父亲嗜酒、嗜烟、嗜茶。是不是因为嗜酒导致高血压,难说。要父亲彻底戒酒,没可能,少喝点可以。彻底戒烟也不大可能,但要他从此不抽得太凶,问题也不大。但父亲这辈子都泡在茶里,一得空就茶不离手,一壶喝空立马满上一壶,限制父亲喝水,是要推倒父亲七十多年建立起的生活,基本没可能。所以,如果只是为了活命,这个不能那个不能,多活一年和两年,五年和十年,有什么区别?说到底,父亲接下来究竟该为谁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