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风
◎朱法元
如今的山乡,除了春节期间,平时确实很宁静。穿村过寨,田野里鲜见农人——现在每年只种一季,且耕田打谷都有机械,除草灭虫都是药剂,农民都是半年辛苦半年闲了;村头巷尾鲜有孩童——生的越来越少,有的随打工的父母去了远方,剩下的是少数留守儿童。山乡里真的成了妇女、老人们的天下,而他们的生活,几乎就是一件事:打牌。
打牌之于乡人,已成生活中的“不可或缺”。三四个人凑到一起,立刻就是一桌麻将或纸牌。就连我这样不常回家的游子回来了,亲朋好友来看看陪陪,几分钟不到,便又坐到了牌桌上。名为陪我,实则成了我陪他们打牌,而且往往一打就是半日甚或一整天。我在旁边尴尬地看着,他们为了不冷落我,也会边打边和我拉几句家常,但此时他们的全身心已经投入到了牌上,和我说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实际上成了一种负担。我自是觉得索然无味,勉强站上几分钟,便也借个故,逃之夭夭了。
我于是对那些因打牌误事的传说深信不疑,比如耽误了做饭、耽误了农事、耽误了赶车,甚或耽误了救火、耽误了接送上幼儿园的孩子,等等,都极有可能。有一个真实的事件,说是一个母亲因迷恋麻将,听到自己五六岁的小孩失足落水,别的小孩三番五次呼救,她都置若罔闻,结果造成惨剧。原来这牌桌上的粘力如此强大,委实令人费解。
山乡人打牌,有三种工具,即麻将、扑克和王府。
麻将的打法全国各地大同小异,都是“修长城”式,以组合“和牌”决输赢;扑克一般打的是斗地主和二七王;王府又称“上大人”“纸牌”,由“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二十四个字构成,每字四张,整副纸牌共九十六张,所以又叫“九十六”,按八组排列,亦以“和牌”定输赢。
究其根源,我们祖宗发明这三种工具的初衷,均属娱乐消遣。麻将的起源虽有多种传说,如起源于麻雀牌、叶子格戏、马吊牌和郑和下西洋等,相比之下,我还是倾向于“郑和下西洋起源说”。想想在那看不到尽头的海上漂流的日子里,人们的生活是何等枯燥乏味、百无聊赖,而且还时不时地要搏风击浪,与死神抗争,时间长了,日子怎么打发?于是官兵中忧郁致病的有之,自杀的有之,打架甚至杀人的有之,趁船队靠岸时想逃跑的亦有之。郑和心里一定清楚得很,此时靠命令、惩罚等“堵”的办法是行不通的,只有发明一些消磨时间、调动兴趣的玩意儿,才能拢住大伙儿的心,使之打起精神,提高斗志,保障航海之旅一路顺风。于是郑和以纸牌、牙牌、牌九等为基础,以一百多块小木片为牌子,以舰队编制、船上火炮、奖励数额等为序,分别按各自称谓刻了1—9 个“条、筒、万”,以航海最需注重掌握的风向为名,刻了“东、西、南、北”四风,以一年四季为名刻了“春、夏、秋、冬”四块花牌,以赢者得中、获奖发财、输者空白之意刻了“中、发、白”,制成之后,发给各船官兵玩耍。这样,初期的麻将便应运而生了。扑克的产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论是韩信为了缓解士兵的思乡之愁,发明了纸牌游戏,还是荷兰人把纸牌带到海上供船员们消遣;也不论是用于正规竞赛的桥牌,还是斗牛、扎金花、推锅、牌九、三公、斗地主、跑胡子、六胡抢、比大小、拖拉机、德州扑克等听着令人头昏的许多种技巧,都属于文化娱乐的范畴。
至于王府,即“上大人”,则更有一种启蒙教化的功能包含其中。它最早起源于湘鄂渝一带,是土家人用来教育孩童的识字课本。二十四个字九十六张牌,其实就是在讲述大圣人孔夫子的教育佳话。孔夫子是读书人的“上大人”;他姓孔,在兄弟中排行第二,也就是甲乙的“乙”,生辰是己巳年的,这样就构成了“孔乙己”;孔夫子教化了三千名好学生,其中有七十个学问最好的人,可不就是“化三千,七十士”么?而七十个好学生中,还有八九个像曾子、子路那样的亚圣人,这就叫“尔小生,八九子”;他要他的学生都做好人,遵循仁义礼智信的规矩:“佳作仁,可知礼。”发明者将这二十四个字写在纸牌上供人娱乐,使人们感悟到其中的人文情趣和义理教化,而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精神,也就在这样的寓教于乐中,平淡自然地得到了广泛传承。
由此看来,这三种工具确实都是娱乐身心的玩物,本无可厚非。在以前的年代里,在人们的生活中,也好像并没有怎么凸显过。从文学艺术作品中,见过民国时期的官太太、富太太们打麻将,就是电影《色戒》中的那种,几个闲得无聊又富得流油的女眷们,在又好玩又能勾起赢钱欲望的刺激中,消磨着无尽头的时光。但那也仅是在很小的群体中进行,广大人民群众是无缘消受的。到新中国成立后,麻将也归入了“黄赌毒”之列,被扫进了“历史垃圾堆”,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还不见露面。在我的记忆中,青少年时代还从没见到过麻将实物。扑克倒是非常普及,在过去的农村,孩童们每每放下书包,或是放好牛羊,便拣个角落,或大门边上,或老樟树下,只要有块石头,几个小毛头就席地而坐,展开角逐——须知他们是没有桌凳之分的,往往一副扑克也从崭新的打起,直打到破旧不堪还不肯释手。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乐此不疲,与小姑娘跳皮筋、跳房子一样,愉快地度过一段属于他们的无忧时光。遇上雨雪天,一些年轻人也会凑在一起玩上两把,不过玩的并不多,他们多数时间还是在忙着打草鞋、修犁耙等,为晴好天气下地干活做着充分准备。那时,扑克的打法也很简单,无非是接龙、争上游、升级等两三种,后来才不断发展到拖拉机、斗地主、二七王等,单纯的游戏也逐渐从钻桌子、贴纸条演变成了赌博性的博弈。
从前听到“穷有穷的忧愁,富有富的烦恼”的说法,总是不屑一顾,心想,没饭吃、没钱花才是烦恼,富有了,乐都乐不过来,有何烦恼?现在看来,那说法未必没有道理。如今的山乡,与三四十年前相比,可不真是富了么?“打工有钱赚,作田不驮嗨(不累),不愁衣食住,就愁冇处戏。”以前文化活动单调,人们却有个盼头:放场电影像过节,爬山越岭几十里也要去看,一个片子反复看也不厌;有场花鼓戏、宁河戏,更是稀罕不已,就是“文革”中的现代戏,也看得津津有味;到了年关,便都盼着戏花灯,那锣鼓一响,鞭炮一鸣,全村人立马围在地场上。有些年轻人还嘴上叼着烟,肩上坐着细伢仔,跟着跑几个村庄,就连平时听讲古、打剁嘴、拖禾桶打呜呼,也都屁股夹得线断,劲道懵大。可现在的文化生活,说丰富确是丰富,一台电视机,把影视、戏曲、音乐、综艺、新闻等,恁是把什么明星、大咖,高档的、前卫的,统统一网打尽,再想回到从前玩的、看的,就没有兴趣了。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看电视,又把人们看得腻歪了,年轻人又把兴趣转到手机上去了,于是那些无聊的中老年人便转向了麻将扑克,带着钞票,带着赢钱的欲望,一头扎进了牌桌。
我真的惊讶于牌桌的巨大魅力。记得有一年央视名嘴白岩松“损”了一下成都,说在飞机上听到“哗哗”的麻将声,就知道成都到了,于是成都人打麻将出了名。现在看来,成都人算老几?走到山乡,可以说,凡有人群的地方必有牌局!人不分男女,时不分昼夜,季不论夏冬,钱不论多少,打牌简直成了一种职业、一个嗜好、一身重瘾,不可遏止。有时我也好奇地问他们,这牌桌怎么如此有吸引力?他们说,不打牌你叫我们干什么呢?想想也是,现如今农村人闲得发慌,很多人几乎一年到头不需要也不愿意下地劳动,就连蔬菜也不种了,宁愿花钱去买那些大棚种植的用农药化肥催生出的菜吃。以前的炊烟早不见了,烧火做饭从砍柴到烧煤再到用天然气,与城里一样,需用的劳力就是拧一下开关。就是有些人意识到动少静多,身体健康开始受到威胁,便也学习城里人,早起跑步,晚跳广场舞,那也是一两个钟头的事,大量的时间还是要消耗在牌桌上。加上如今都不差钱,赢了心里高兴,输了也不很心疼,这吸引力倒是慢慢在增强,打牌的劲儿不断地在增大。
这一道牌桌风景,从二十世纪末以来,恐怕已经遍及全国各地,风行所有乡村。无论走到哪里,最常见、最普遍的休闲活动,就是打牌,好像除了打牌,就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似的。任何事物,一旦成了风,且范围广、时间长,为大多数人所接受,就会成为一种风俗,流传深远。对中国的牌风,我不好做出评论。说它不好吧,它基本上不违法不乱纪,虽然多数具有赌博性质,但总体上还是以娱乐为主的,有钱的多打,没钱的少打,既不危害社会治安,也不妨碍社会稳定。人群主要是中老年人,很多地方的老年人活动场所、乡村和社区文化活动中心等,都配备了数量可观的场地和牌桌,为中老年人提供打牌的条件,可见这种活动也已为有关组织所认同。说它好吧,这牌风一起,经久不衰,却又引起了很多人的担忧。牌风盛行,使一些牌瘾重的人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久而久之,各种疾病便找上门来,逐渐地形成了一种“麻将综合征”,对身体很有害处。还有一些不良分子,见机打起了歪主意,设置赌局,赚老年人的钱。他们走村串乡,穿插于牌桌之间,先以小利引诱老年人上钩,然后逐步把赌注加大,利用老人们眼花手慢的特点,使出手段,像抽水机一样吸干老人们的钱财。他们赚了打牌人的还不够,还要引诱旁观者,搞一种叫“滴麻油”“押砣子”的把戏,也就是看的人在旁边押赌注,打牌人输了,他们便也跟着输钱。村人说,现在山乡有一个怪圈:年轻人在外打工赚几个苦钱,一片孝心寄给父母;父母节衣缩食舍不得花,却在牌桌上大把大把地挥霍,都被那些流民浪子赢了过去;手中没钱了,还是靠打工的子女寄来血汗钱。这样周而复始,恶性循环,不知何日是尽头。
这不能不使人陷入困惑。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把牌风归罪于赌博,可又怎一个“赌”字了得?从有记载的人类历史开始,赌博就已经是一种极为盛行的娱乐活动。公元前3000 年就出现了掷骰子游戏;从“永动机”演变而来的轮盘赌,经过上百年的不断完善,现在已经是全球最热门的赌博游戏;如今赌城几乎遍及全球,著名的如美国的拉斯维加斯、中国的澳门、南非的太阳城、摩洛哥的蒙地卡罗等,不说妇孺皆知,也绝对是家喻户晓。几千年来,赌博以其独特的方式影响并改变着人类的命运,它启发数学家创造了概率理论,它给文学家提供了创作题材,它甚至告诉哲学家一个命题——人生就是一场赌博,世界是一个大牌局,整个人类都遵循着一种同样的游戏规则。赌博最早只是人类纯粹的游戏消遣,只有当它与功利意识合流的时候,才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博弈行为。当人类的功利意识开始萌动的时候,赌博也就应运而生。它是人类深层精神活动的体现,更是一种竞争,一种对自我判断的比赛,一种人性弱点的膨胀。若从深层次思考赌博,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当今风靡全国的牌风呢?
我不由得把思绪倒回到千年之前,然后在历史的长河里找寻太平盛世的乡村景象,看除了打牌赌钱,还有哪些不同。
先看三千年前的周朝吧。《诗经·七月》中,有“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的记述,那种悠然农桑、尽享劳动之趣的情景历历在目。而东晋的陶渊明,宁愿弃官不做,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田园生活,与农人“过门更相邀,有酒共酌之”的日子,不是很惬意么?
在初唐王维的《渭川田家》中,乡村画面是这样的:“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你看,斜阳下,牧童、老者、妇女,以及农民们扛着锄头在一起闲谈的情景刻画得细致入微。在王驾的《社日》中,“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描述太平盛世的乡村社日,俨然有“小康社会”的景象。宋朝翁卷的《乡村四月》,以白描手法展示了一幅江南农村初夏时节的景象:“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从景和人的对应中,交织出一幅色彩鲜明的图画。宋朝人的茶余饭后不愁没有休闲活动,斗蟋蟀、捶丸、商谜、马球、相扑在宋朝都很流行。当然最有名的全民运动当属蹴鞠,“宝马嘶风车击毂,东市斗鸡西市鞠”,是城里人的场面;而“乡村年少那知此,处处喧呼蹴鞠场”,则描画出了农村人对蹴鞠的热情。就是元朝,对盛世景象的展现,也屡屡见于时人散曲。就连明朝人贾仲明也称道不已:“元贞年里,升平乐章歌汝曹。喜丰登雨顺风调。茶坊中嗑、勾肆里嘲。明明德,道泰歌谣。”杜仁杰的一首散曲《耍孩儿》,曲中真实描述一个庄稼汉看戏的情形,开篇就写道:“风调雨顺民安乐,都不似俺庄家快活。桑蚕五谷十分收,官司无甚差科。”曲中的庄稼汉口袋里有了钱,不但“来到城中买些纸火”,而且还要去看戏,看到精彩处“大笑呵呵”,谁知人有三急,到后来“则被一胞尿爆的我没奈何”,但是戏很精彩,舍不得离开,于是“刚捱刚忍更待看些儿个,枉被这驴颓笑杀我”。真是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
考察史上各个太平盛世的民众生活,我竟然没有发现一个打牌赌博成风的记述,而骚人墨客们描写得最多的,是文化的多样性,尤以曲艺、山歌、地方小戏、民间体育、民间艺术等文体活动为甚。这些活动的形成,最初自然是人们在劳动中自发地表达,可长此以往,必有教化蕴含其中。不论是国家层面,还是地方层面,离开了当政者的倡导、鼓励、组织、推动,良好的民风民俗是难以形成的。这就给了我们极大的启发:休闲娱乐是人类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需求,什么东西适合他们的胃口,他们就玩什么。文化花样多,活动丰富,他们就会各取所需,各尽所能。久而久之,不仅能培育出优秀的风尚,还能涌现出杰出人才,产生各具特色的地方风俗,进而形成丰富多彩、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反之,文化生活单调枯燥,无事可乐,无处可玩,牌桌自然就成了他们的不二选择了。这样看来,牌风的兴衰,却反映了一个不可小觑的社会现象,提出了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不能不引发深刻的社会思考,不能不引起各层级的高度关注。
据说夏禹的属下仪狄发明酒后,“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饮酒而亡国者。’”我就想,大禹喝酒的时候,既然感觉“味道好极了”,为什么又做出那么可怕的预言呢?可见一样东西问世,其本身并无好坏之分,关键要看怎么使用。孙思邈发明了火药,用得好时成了夜空绽放的美景;用得不好就成了杀人武器。德国科学家奥托·哈恩发现了核裂变现象,后人用于建造核电站、核动力船只等,就有益于人类;而用于制造核武器,就是人类的灾星。饮酒恰到好处,就是消愁解忧、提神醒脑的美味佳肴,还能舒筋活络、强身健体;如若过量,就会伤身害体,因酒误事,严重的可不就是亡国丧邦么?由此可见,麻将也好,纸牌也罢,本身于人并无害处,只是与一“贪”或“欲”字结合,才会有伤风化,贻害社会。善良的人们,总是期望有一种力量,能够遏制人的贪欲,净化人的心灵,让社会变得纯净,让世界变得美好!
我从电脑里抽身出来,耳边却又传来了“哗哗哗”的麻将声。
发表于《百花洲》2018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