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作是一串动感的词语:犁田、抡镐、除草、播种、插秧、收割,这些挥汗如雨的动作,连接村庄的历史,飘散出五谷芳香。2017年北京国家大剧院舞蹈节,隆重上演了云门舞集《稻禾》。那是一曲大地之歌,细腻地抒写了农人的内心情感。

2013年,云门舞集四十周年,林怀民以新作《稻禾》,向孕育云门的台湾土地及人民深表致敬。

位于台湾东海岸的池上是《稻禾》的发源地,那里群山环绕,水源丰富,和风不断,昼夜温差大,是稻米生长的温床。日据时代,池上大米奉命年年进贡东京日本皇室,因而被称为“皇帝米”。1950年代,因大量使用化学肥料,池上稻米品质下降,身价大跌。1990年以后,农民环保意识觉醒,开始积极推动有机稻耕作,种出了远销欧盟国家的高级稻米。近年更因一望无际的稻田风光,而成为热门的旅游景点。

池上气象万千的稻浪与居民坚定的环保意识,深深撼动了林怀民。他带着舞者远赴池上,跟农友一起挥汗收割稻谷,为新作暖身,也把《稻禾》的预演搬到了池上田间,让舞者在金色绵延的稻穗环抱中翩翩起舞。

三天的演出,时而烈日当空,时而大雨倾盆,然而,池上乡亲以及来自台湾各地与海外的观众全力护持。每场两千观众顶着骄阳,或穿着雨衣屏息观赏,掌声撼动四野,音乐回荡八方。

在《稻禾》中,云门舞者以多年修炼的内家拳与太极导引的身法呈现当代舞步。舞蹈以女舞者弯腰跺地的劳动身形破题,《花粉Ⅱ》一段,一对男女舞者绿色稻浪投影文身,昆虫般交缠起舞;在《火》的章节,烈火焚田的影像铺天盖地,男舞者持棍械斗,劈打舞台,仿佛象征人类对地球的无情破坏。终结的篇章,女舞者在焦土冒烟的景观中,如牛负犁,沉重移步,重新引水入田,温馨的客家歌谣,烘托出水田中蓝天白云的倒影,为观众带来了洗涤后的平和与静谧。

2014年起,《稻禾》展开全球巡演,包括纽约、华盛顿、洛杉矶、旧金山、巴黎、里昂、伦敦、莫斯科、香港、德累斯顿等地的观众每每在舞作终结时起立喝彩,掌声雷动……

舞集《稻禾》是一个成功的范例,它跨越了种族和国界,在劳作中找到了的人类内心的共鸣。而人们的印象中,星级酒店只能泡温泉、喝红酒、做森林SPA,与乡野农耕八竿子打不着。但是只要稍加追溯就能发现,农业是百业之母,所有的城门市井、交易往来都维系农事,连接乡村。

处在工商业高歌猛进的年代,在寸土寸金的商业旺地,辟出一块货真价实的稻田,给进城的奔波者留住一抹乡愁,连通一丝根脉,这是善意的唤醒,也是乡土的执念。那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稻田,有田埂、有沟渠,周边水流环绕,两旁绿树掩映,颇有农家气象。水洼中密密麻麻的蝌蚪摇头摆尾,沟渠中自由往来的游鱼如乡间绅士,勾画出地老天荒的图景。打眼看去,恍若一幅写意的田园水墨,溢出满纸的天籁。那跃出水面的阵阵蛙鼓,点染出散淡的乡野情趣,在飘香的稻花里构建一个真实的丰年,为农耕文明留下隐秘的注脚。

泥土芬芳,吸引人们亲近自然;头顶蓝天,催促劳作者弯下腰身,我看到被鞋袜包裹得一片苍白的腿脚满是羞涩,可是当双脚插进泥土的那一刻,内心被唤醒,所有的参与者似乎听到了身体拔节的声音……

农耕文明是一种封闭内敛的文明,其特性如生长在泥土之上的稻麦,永远持守不动声色的谦卑。水稻有着与祖先一样古老的年龄,化石一样纯正的血脉,与生命并行而来的稻米,闪烁着玉石一样的光泽;石磨中流出的米浆滋养高贵的血液,夜深人静之时能听到米浆在血管中汩汩流淌的声音。

从春到秋,从冬到夏,从谷到秧,从秧到禾,从禾到谷,故事在大地上周而复始。大地上的人,生死离别,悲欣交集,其实也是在轮回往复,亦如稻禾。人们正是从春种秋收中获得了点化般的顿悟,才能对耕种倾注生命和汗水,才能为收获的果实而如此动容。

在所有的农事中,恐怕没有比插秧更古老庄重的事情,它带着极强的仪式感,展示生命的开篇序曲。一块水田,映照彼此,让天空与大地互为镜像。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祖先的智慧如满天星斗,闪烁在不同的方向。是谁培育了第一株水稻,这个细节无从查考,但科学家已从考古中认定,中国栽培水稻或起源于一万年前。可以想象,人类经历过无数朝生夕死的速朽事物,能够延续一万年的水稻,绝对不是简单寻常的事物,它一定带有血脉亲缘、宗教情怀、神性光辉。面对不朽的农事,面对供养生命的五谷,我们是否应该双掌合十,跪地膜拜?!

一万年的历史,应有万年的痕迹。考古学家从江西万年县仙人洞、吊桶环遗址发现了新石器早期水稻遗存,这是人工种植水稻最早的证据。顺着水稻的来路,可以眺望历史的风向,找到家的根脉。以狩猎为生的祖先曾经风餐露宿,居无定所,自从采集稻种,播种秧苗之后,先民开始告别野蛮,向往礼仪和文明。从茹毛饮血,生吞活剥的原始状态,转变到炊烟袅袅,香气四溢的熟食烧制。钻木取火,带来了文明进步,从饮食结构到生活方式有了重大改变,从部落游牧,变为洞穴聚居。在人类进化的长路上,永远不能忽视一株水稻的指引。

万年之后的人们,已经无法掂量当初那株水稻的重量,久远的历史消解了过往的痕迹,只有考古的物证在指认水稻的意义。农耕文明的演进过程,全都围绕一株水稻在生长运行。一株弱小的水稻,包含强大的生命信息,早在一万前年就长出了不灭的乡愁。

我们无法重现万年前的耕作方式,面对与生命同行的水稻,要多一分呵护和敬畏。如今工厂化育秧、旋耕机翻田、插秧机插秧、无人机植保、自动化烘干,全程机械化操控的耕作模式,让辛苦的农活变得轻而易举。但所有的事物都有两面性,比如智能时代的便利,往往有强大的遮蔽功能,虽然机械化减轻了农民日晒雨淋的劳作强度,但也快速淘空了农耕时代的传统记忆,消解了无数鲜活的细节,让个性化的乡村千人一面。

走过春天的乡村,机器轰鸣,田野上很少见到劳作的农人,场院中难觅畜禽的踪影,清一色农家小楼装饰着现代乡村的气派。面对工业化、城镇化的汹涌浪潮,人们已无处体验传统农业的韵味,于是心存耕作情结的过来人开始搜寻记忆,追怀往昔……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宋朝诗人翁卷的《乡村四月》描绘了春耕春插的场景,让我们能在千年之后用文字遥想古人。

我国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视春耕,两千多年前的《荀子·王制篇》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农业是看家之本,粮食是立国之根。任何时代都不能轻视农耕。正如美国著名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所言:“人们在不拥有一个农场的情况下,会有两种精神上的危险;一是以为早餐来自杂货铺,二是认为热量来自火炉。”

现在不说城里孩子,就连长生在乡村的青少年也不知农事,不懂节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错把麦苗当韭菜的例子不再是表现孤陋寡闻的笑话,而是一种极为普遍的常态。他们远离稼穑的成长环境,不知道花生、红薯生长在地里,不明白春种秋收是四时节令。

耕种者的严重断层,让人看不清乡村的未来走向,而一亩三分地的主人,在城里以一个启蒙者的角色,传承起春耕插秧祭祀的习俗,每年三月,举办一届春耕插秧节,以此来祈祷新一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人都知道,插秧是一件很隆重的农事,被视作丰收的起点或耕种开篇。回想分田到户之前的大集体时期,每年农忙有两个重要节点,必须争分夺秒抢时间。一是“五一”拿下春插关;二是“七一”拿下“双抢”关。所谓“双抢”就是抢收抢种,收割早稻,栽插晚稻,那是刻不容缓的事。春争日,夏争时,时令节气与农事紧密相连,早一天栽插与晚一天栽插,在收成上会有很大差别。有农谚形容:头伏插秧收一担,二伏插秧收一箩,三伏不够喂鸡婆。老农民从骨子里连通了农事节气,即使打牌逗乐,猜拳行令,晚上被酒灌得烂醉如泥,等到次日一觉醒来,弹跳下地,第一反应就是抡镐扛锄,惦记农事,于是连自己也取笑:作田崽俚不怕老,今年又望明年好!

农耕伴随生命,那是一辈子事,就连春节这个一夜连两岁的节日,也不例外。过年其实就是农事的开始,新年刚过,大伙就开始忙碌,以生产队为集体的年代,春耕备耕如大兵团作战。从谷雨时节开始,农事就已排列有序,耕田的,施肥的,拔秧的,插秧的,大家分工明确,各尽所长,连拖着黄鼻涕的孩娃也承担了放牛割草的任务,四月的乡村真的没有闲人。天刚蒙蒙亮,生产队的男女老少就钻出了被窝。女的忙做饭,男的带着工具出门,或整田,或拔秧。每年这个时节的江南,漫山遍野开满了杜鹃花,远远望去,山岭上像燃起了一束束火焰。火焰的后面是一丛丛竹林,清明一尺,谷雨一丈的春笋,充满生机,眨眼之间就窜过房顶,刺向天空。春天里,积攒了力气的植物,一派生机,就连草尖也散发出充盈的地气。

不过春天也是调皮淘气的时节,总爱使点小性子,天气就像孩儿脸,一日三变。上午天晴气爽,太阳晒得脸膛发烫;下午突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冷风斜雨直往衣领里灌。风助雨势,雨借风力,一眨眼就把衣裤淋得湿透,用手一摸,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让人双腿微微打战。怪不得“四月八冻死鸭”“五月五冻死大黄牯”的农谚一直在乡间流传。农谚是经验与智慧的结晶,其含义是防范与提醒,面对操纵万物的自然,弱小的个体无法抗衡。为了赶时间,抢速度,天气再恶劣,身体再不适,也不能撂下春插,放松节气,于是咬紧牙关,决不在中途退缩脱逃,农家汉子在春插中守住了农事的尊严。

劳作是长记性的事情,只有经历过辛苦劳累的人,才会知道粮食来之不易。前几年,村里两位农民兄弟进城看望读书的孩子,在食堂发现整碗的米饭倒进垃圾桶,只咬一口的馒头就扔在地上,当时他们心痛得直掉眼泪。这些没饿过肚子的孩子暴殄天物,不懂珍惜,长期浸泡在糖水中的孩子,应该多读一读杨显惠先生的著作,才会明白一顿饱饭的幸福,一粒粮食的意义。

雷声阵阵,大雨似鼓点击打水田,泛起密密麻麻的水泡。蒙蒙的雨雾围住了四野,一望无际的田块中,农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像出没武林的剑客,手握秧苗,低首弓背,一蔸一蔸往下插。插秧是一项辛苦紧张的活儿,必须有足够的韧劲和耐力,才能持续行进。由于插秧是倒着往后退行,所以要确保拉成一条直线,一轮插完,再走上田埂,调整方向重新开始下一轮。一来一去,循环往复,直至将一块稻田插完为止。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很多人对五代时期布袋和尚这首《插秧诗》倒背如流。诗中不仅生动形象地描述了插秧的场景,而且一语双关地道出了插秧这种常见农活所蕴含的人生哲理。

耕种必须用一种亲近土地的姿势,哪怕再心高气傲的人,插秧时也得低下头颅。低头便见水中天,水天明澈,引人开悟。人们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说明神明处处存在,就连低头插秧的时候也能见到水中的青天。诗中劝人应向善而行,人生在世,不能无所顾忌,没有敬畏之心;只有做到心中一片光明亮堂,才能播下一排排横平竖直的稻秧。联想起来,那块照见青天的水田,何尝不是自己的心田!特别是末尾一句“退步原来是向前”,意味无穷。一般人以为人生向前走才是进步,才是风光,而插秧却以另一种方式告诉我们,有时后退也是向前。以退为进,得失相随,布袋和尚的诗表面是描写插秧时的见闻感悟,实际上已将修道参禅的内在境界涵盖无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