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红来菊花儿黄

枫叶红来菊花儿黄

◎周文

“傻教授”陈文华要是健在,得有82 岁了。

他夫人程光茜76 岁,看上去不足67 岁,轻捷生动得惊人。

程光茜是知名的教师,也是知名的校长。她讲了一个故事:2004 年,婺源县雄心勃勃发展茶产业和旅游产业,请专家支招。有位姓詹的副县长陪着陈文华四处转,做实地考察。在上晓起村,沟边一个水轮子带动九个桶子捻茶的土装置引起了陈文华的兴趣。老陈说:“这不就是古书中记载的‘九转连磨’吗!可惜非常破旧,再不保护就烂没了。”随后,他又了解到复原、制造这东西的人叫叶德金,是“下放”到晓起(晓起村下属有几个自然村,包括上、下晓起等)改造的原国民党技术官员,已经在1977 年离世了。“九转连磨”牵住了陈文华的心,扯住了陈文华的脚,这年7 月他便跟县政府签了30 年的合约,自费到上晓起搞“文化兴农”,前前后后投了上百万资金,弄成了一个“中国茶文化第一村”,还办了华韵茶文化公司。他忘不了叶德金,总想为那个可怜的人立个雕像。那人没有老婆孩子,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他只得请村民一点一滴地回忆,弄了个画像;好不容易打听到老叶有个外甥在苏州,叫阿毛,通上了信。塑像做好了,准备请阿毛一起来竖,陈文华却走了……后来,叶德金的像立起来了,就立在上晓起村头“九转连磨”边上,阿毛也到了场,哭着说:“想不到我舅舅在婺源还有今天。”

陈文华的小儿子想想父亲人不在了,没做完的事还得有人做,说过的话还要算数。如今,是陈文华的小儿子在打理茶文化公司和皇菊实业公司。他也讲了一个故事:父亲在晓起待了10 年,住破旧的屋子,整天和村里人搅和在一块,琢磨种茶、制茶、卖茶,还办幼儿园、茶作坊、茶客栈、茶艺班、农民文化宫。老百姓见他总干赔钱的事,说他是“傻教授”,他也乐而应之。了解到婺源历史上有过种菊的传统,父亲开始引种菊花,偶然发现黄菊特别适应上晓起的水土气候,生长健壮,开得灿烂,用土法烘烤出来分外香,直接泡水汤色金黄,浓香扑鼻,入口甘甜,回味无穷。检测后得知此处的黄菊黄酮素、氨基酸、水溶性维生素、多糖等物质的含量远远高于别地的黄菊,有清心、明目、护肝、抗病毒、抗癌等功效。他便自己种,后又说服、带领农民种,精心栽培选育和加工,开发出畅销的黄菊健康饮品,并且正式以“傻教授晓起皇菊”注册了商标,成了独树一帜的品牌。“晓起皇菊”出了名,市场的乱象也随之出现。公司有人主张打官司维权,父亲却说:“算了吧,我来晓起又不是为自己发财,只要老百姓有好处,冒牌就让他冒呗!”

文化学者陈东有尊陈文华为“师伯”,他们为忘年深交。东有先生说:“晓起皇菊浸透了陈文华的心血。”对“晓起皇菊”中的“皇”,他做过研究,有个“论见”:这个“皇”有“皇上之‘皇’”的含意,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另外两点:一是“灿烂辉煌”的“煌”,即壮丽、光亮、耀眼;二是“大”,“皇菊”就是“大菊”,皇菊的上品就是“一杯一菊,一菊一杯”。

浙江农林大学的王旭烽,女士、学者,也是得过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她自称是陈文华的拥趸,也讲了一个故事:2013 年的“小满”那天,陈文华以“客座教授”的身份到他们那儿讲学、交流,异乎寻常地谈了自己的身世。2014 年5 月14 日,陈文华在大庆出差,因病溘然长逝。2014 年5 月21日,200 多名茶人、菊人从全国各地赶到厦门大学的海边,为陈文华举行“海祭”,那天正是“小满”。有人含泪写下“从今岁岁肠断日,定是小满菊花香”;有人倡议在圈子里把“小满”日定为“茶人先贤节”,相约每年这一天都喝皇菊、只喝皇菊。目送“傻教授”的骨灰飘落大海,景象让人刻骨铭心: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的骨灰,撒到海水里,可以像菊花一样绽放。

…………

这些故事,都是我在“中国首届皇菊文化节”上听来的。这个“节”是2017 年11 月10 日至12 日,农历丁酉年九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在婺源县江湾镇晓起村举办的。此前的九月十九日,是立冬。

在晓起村,我见到了“九转连磨”,见到了叶德金的雕像,也见到了瘸着一条腿却风度翩翩的阿毛。阿毛本名冯朝雄,很不一般,是苏州中外名人研究会的骨干,也是文化界和商界的名人,写作出版过《苏州古典园林》等书,且尚在盛年。他特别感激陈文华夫妇,说,自从立了他舅舅的雕像后,他年年要来晓起。我还见到了依然兴旺的专业合作社、皇菊研究所、农民文化宫和幼儿园,见到了满沟满谷耀眼的明黄,见到了络绎不绝、喜形于色看皇菊、喝皇菊、买皇菊的人。我还见到了山上、溪畔、屋后高拔的枫香树和已然红艳的枫叶。我参观过简朴的陈文华纪念馆,我又寻到村外山包上陈文华的衣冠冢——一个山花掩映、秋草披覆的坟茔,铁黑色的碑上镌刻着“‘傻教授’陈文华先生之墓(1935—2014)”。碑文是错开的两行字:一行写着“一个展览一本杂志一个学科”;另一行写着“一杯清茶一朵菊花一个村庄”。碑的右上角嵌的是陈文华俊朗模样的瓷板像,右下角排列的是陈文华的代表性著作模型,有《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学》《长江流域茶文化》《中国古代农业文明史》《中国稻作的起源》《中国古代农业科技史图谱》等。站在这地方可以居高临下,可以畅览皇菊花海、粉墙黛瓦、绿树四合的村庄和通向远方的溪流与道路。

“傻教授”的“履历”我略知一二:陈文华,1935 年出生于厦门,1958 年毕业于厦大历史系,1981 年创办《农业考古》杂志并任主编,1988 年被评为“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曾任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首席研究员,中国农业历史学会副会长,中国科技史学会副理事长,第八、九届全国政协委员,是业界公认的“中国农业考古第一人”。

皇菊文化节上有个“皇菊论坛”,散发着浓浓的菊味、茶味、学术味、文化味和人情味。在活动中,厦门大学的郑启五教授率先发言,他的发言非同凡响。他激昂地说:“厦大是陈文华的一个人生驿站,陈文华的心、陈文华的魂是留在江西、留在婺源晓起的!今天,他就在我们中间,在聆听我们说话,在看我们的表情。美丽的皇菊,就是陈文华的化身啊,它最美!”说到这里,他激动不已,声音哽咽,猛地站起身呼喊:“文华兄,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全场为之动容。

程光茜提到的那个詹副县长,依然活跃在县里。他主编并出版了一本厚重的《婺源之路》,专谈“全域旅游”。透过这个人和这本书,我知道:婺源的旅游业从2000 年起步,17 年来步步登高,终于成为“中国最美的乡村”。陈文华参与、见证了婺源旅游业发展的重要进程,“婺源之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他堪称矫健的身影。是陈文华一手缔造了“晓起皇菊”产业,他为婺源的特色经济添了一朵奇葩,让无数普通百姓得到实惠。陈文华对婺源的禅茶文化、徽文化的发掘和发扬光大,对婺源生态文明建设、乡村文明建设等多有建树,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也对本土和外籍的“创客”们起到了标杆和引领的作用。老詹反复说:“陈文华是一个婺源最不应该忘记,也最不会忘记的人!”

我深为感动。

是的,陈文华是“创客”。他“创”的不是家业、不是个人财富,他“创”了一个“陈文华现象”。在他生命的最后10 年,他扑下身子在晓起,建设乡村,弘扬文化,造福百姓和社会。他的学术成就和工作业绩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他的乡土情结、文化情怀和实干精神更是一般人难以达到的。他是教授,却从不摆教授的谱;他是官员,却从不端官员的架子;他的学生遍天下,但他从不用这些“人脉”谋私;他不把理想、信念挂在嘴上,却最在乎“初心”;他也称自己为“傻教授”,但实际是他有大智慧。他世事洞明,脚踏实地,卓然飘逸,他是大名士、真风流。

陈文华身上,有陶渊明、贾思勰的印迹,有梁漱溟、晏阳初、费孝通的影子,有斐斯泰洛齐(瑞士)的行状,更有焦裕禄、杨善洲的品质。然而,陈文华只是“这一个”陈文华。他是搞农业考古的,他始终与乡村相守望,把自己归于沃土,有根、有魂、有骨节、有张力。金种子撒到土地里才能生根、发芽、拔节、开花、结果,“精英”到实际中、群众中才能光闪闪、亮晶晶、有真价值。或许,这是“陈文华现象”的一种启示。因此,陈文华与晓起,乃珠联璧合。

贯通上、下晓起的,是一条不宽的山谷和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也许,后来的人们会将这山谷唤作“皇菊谷”,将这石板路唤作“花径”,将陈文华安卧的丘冈唤作“教授山”。

枫叶经霜,漫山红遍;皇菊当时,日夜飘香。这会儿的婺源,美得醉人。“松寿已高犹绿发,枫年方少更红裳。”常穿红夹克的陈文华,多像这挺拔火红的枫树啊!“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那明丽的皇菊,不正是“傻教授”的憨笑吗?

发表于《江西日报》2017 年12 月8 日